文極殿燈火通明,鳳閣罕見召開了已經許多年未曾舉行的大議事會,除了兩位主事閣老和七卿尚書長官,各部重要主事官員皆在議事之列。而議題隻有一個,是否同意謝琅請戰書中所請之事,一鼓作氣,收複西京。顧淩洲與韓蒔芳分坐上首,下首左側坐著六部尚書和楊清,下首右側坐著各部其他官員。“本官絕不同意!”新上任不久的戶部尚書第一個起身發表意見:“各處都在打仗,虞慶和衛氏留下的爛攤子,至今仍未填平,戶部這半年是如何支撐下來的,閣老和諸位都看在眼裏。有閣老手諭,青州一戰再如何難打,戶部也支撐了下來,任勞任怨,絕無二話。好不容易青州戰事平息,又要收複西京,西京若這麽容易收複,也不會拖到今日才有人提及此事,六年前朝廷備戰充足,尚無功而返,何況今日,光落雁關那道天塹便是不可逾越的障礙。仗若真打起來,周期不可估量,戶部耗不起,前線的將士也耗不起。”“而且,若此時收複西京,激怒了狄人,狄人卷土重來,恐怕還會再次危害青州,豈非得不償失。”“自然,還有最要提防的一點,逆臣領兵出征,戴罪立功,明明已經收複青州,該班師回朝,為何滯留在青州不回,還要繼續西進,其居心何在?青州一戰後,逆臣麾下已聚集了數萬兵眾,若是再讓其繼續西進,豈非更不受朝廷控製?”這話引起很多官員的附議聲,尤其是世家和裴氏一派官員。戶部尚書朝上首一拱手,直接道:“下官以為,不僅不能同意逆臣所請,還應立刻將逆臣召回上京,好好審一審其狼子野心,免得養虎為患。”“戶部的難處,本輔與顧閣老都清楚。”韓蒔芳開口,環視一圈,問:“其他人的意見呢?”眾人注目中,蘇文卿自坐席上站起,道:“下官讚同劉尚書所言。”這話一出,不少官員都露出吃驚之色。蘇文卿與謝氏關係匪淺,在朝中是眾所周知的事,兵部作為遙控指揮前線戰場的重要部門,按照正常情況,蘇文卿應該力挺謝琅這個謝氏世子才對,沒想到這位新任兵部尚書竟是持反對意見。蘇文卿亦朝上首輕施一禮。道:“下官以為,收複西京之事,宜慎之又慎,不可操之過急。”“理由呢。”這回是顧淩洲開口問。蘇文卿恭謹答:“一則,西京占據天險優勢,想從正麵攻破落雁關,幾乎是不可能實現的事。如果強攻,勢必要付出慘重代價,且最終未必能夠功成。如果不從正麵強攻,隻能繞行,可西京四麵環山,狄人占據西京這些年,布置重兵,設置重重關卡,還將西京舊日的烽火台利用了起來,想要在狄人耳目下繞行,亦是困難重重。”“再者,想要將西京十三城全部收回,隻靠數萬兵馬,恐怕遠遠不夠,至少應該等到北境與南境戰事結束,國庫充盈之際,合舉國之力而為。”“不過,這在下官看來,依舊不是上策。”顧淩洲:“你心中的上策為何?”蘇文卿道:“與其付出慘重兵力強攻,不如繼續施以懷柔之策,從內部分化。狄人內部亦有主戰與主和兩派,如今新王出爾反爾,是受了以霍烈為首的主戰派挑撥,若能設法扶植主和一派,一點點弱化瓦解狄人軍隊戰鬥力,自可以最小的代價將西京十三城收回。”不少官員都頻頻點頭。一道聲音卻道:“蘇大人所言法子,的確足夠穩妥,隻是這樣的穩妥之法,非數十年功夫不能實現。屆時,西京十三城興許能重回大淵,西京數萬百姓,隻能寄望他們的兒輩、甚至孫輩,回到故土,為他們上一柱香,建一座墳塋了。”這聲音清潤如玉。一時,所有視線都匯集到那一身緋色,端然而坐的少年禦史身上。氣氛一時變得微妙。在座官員都明白,蘇文卿與衛瑾瑜,這二人堪稱本屆新科舉子翹楚人物,升官速度一個比一個快,大約因為出身不同,平素在朝中,根本沒有交集。這是頭一回,二人因為同一問題,針鋒相對起來。且二人如今一個被顧淩洲收為了弟子,一個是深受韓蒔芳信任,這般當庭相對起來,怎能不惹人注目。蘇文卿神色不變,甚至還微微笑了下,收回作揖的手,看向衛瑾瑜:“怎麽,對於收複西京之事,衛禦史有不同看法?”“看法不敢當。”“隻是逆風執炬,尚有燒手之患,下官有些好奇,按照蘇尚書的說法,是否暗夜起風,為了穩妥起見,便是掉進坑裏,也不能執炬前行?”衛瑾瑜側目,二人目光隔空對上。蘇文卿目光輕輕一斂。第134章 戰西京(五)“好一個逆風執炬。”蘇文卿最終緩緩一笑道:“本官是不是可以理解為,衛禦史支持收複西京,抑或說支持逆犯上書所言之事。”“蘇尚書好一個‘逆犯’。”衛瑾瑜依舊展袖而坐:“本朝慣例,鳳閣議事,隻要參會官員無論品階高低皆可暢所欲言。下官不過是對蘇尚書所言提出些許疑問而已蘇尚書便迫不及待給下官扣上支持逆犯的帽子,下官是否可以理解為,以後鳳閣議事,凡是蘇尚書發表的意見,其他人皆不可提出異議?”這話不可謂不犀利。自蘇文卿升任兵部尚書以來六部普通官員對這位一躍坐上七卿之位、深受次輔韓蒔芳賞識的朝中新貴無不持阿諛奉承態度上趕著討好還來不及,誰敢當麵說出這樣的話。蘇文卿目中冷芒一閃而過道:“衛禦史能言善辯伶牙俐齒,本官是早有耳聞隻是今日這一出卻是為誰而辯?”衛瑾瑜端坐不動淡淡一笑:“我身為大淵官員別說並不敢與蘇大人堂堂二品尚書爭辯便是真要辯,自然是為聖上而辯為大淵而辯,為大淵百姓而辯,為大淵尊嚴而辯。蘇尚書以為,我為誰而辯?”“這恐怕要問衛禦史自己了。”“蘇尚書不妨直言。鳳閣議事,有什麽話,還要藏著掖著麽。”大約沒料到衛瑾瑜如此咄咄逼人,針鋒相對,蘇文卿溫潤完美麵孔上終於出現一絲不易察覺的陰沉。而坐於上首的韓蒔芳也禁不住輕輕皺起眉。“咳。”一聲輕咳,打斷凝滯緊張氣氛。文極殿大門敞開,天盛帝一身明黃龍袞,竟在曹德海與錦衣衛指揮使章之豹的陪伴下緩緩走進殿中。眾官員皆露出意外色。因鳳閣大議事,都是閣老主持,六部九卿官員參與,形成統一意見後,才呈遞皇帝禦批。某種意義上來說,鳳閣是製衡君權的存在,自鳳閣成立至今,還從未有過皇帝親臨鳳閣聽議的事情發生。天盛帝這般突然露麵,可見已經在殿外聽了許久,怎能不令人吃驚。眾官員起身行禮,顧淩洲與韓蒔芳亦自座上站了起來。大約是因為青州三城收複,天盛帝氣色顯而易見的好了起來,和煦一笑:“朕貿然過來,打擾諸位愛卿了吧。”韓蒔芳微微俯身道:“陛下言重了。陛下貴為一國之君,大淵國事,本就該聖上乾綱獨斷,陛下不顧龍體,夤夜過來,應該臣等惶恐才是。”顧淩洲則吩咐在殿中侍奉的內侍:“去搬一把椅子過來。”內侍應是,不多時,便搬了把紫檀木雕花木椅過來。鳳閣素來以三位閣老為尊,內侍正遲疑將座椅放到何處,顧淩洲已道:“放到正中,將本輔與韓閣老的座椅移到下麵。”天盛帝忙道:“閣老不必如此。”顧淩洲道:“尊卑有別,豈可混淆,陛下請就座。”天盛帝坐了過去,曹德海與章之豹分列左右站著。皇帝望著眾人,麵上露出幾分傷情,道:“方才諸位愛卿所言,朕都聽到了耳中。”“說句掏心窩子的話,西京是大淵之痛,何嚐不是朕之痛。是朕無能,沒能守住祖宗與先皇留下的基業,才讓十三城落入狄人之手。若非先皇將江山托付與朕,朕不敢不以這副羸弱殘軀挑起宗廟社稷,忝居高位,早在十年前,朕便該以死謝罪。”曹德海先噗通跪了下去。含淚道:“陛下這般說,老奴便該先去死!”天盛帝握緊座椅扶手,含恨道:“你一個奴才,怎會明白朕的心情!犯下如此罪孽,便是一死,也難贖朕的罪過!”殿中群臣聽得皇帝此言,紛紛起身道:“臣等惶恐。”“朕的罪過,朕自己知道,愛卿們不必為朕開脫,日後到了九泉之下,朕也是要向先皇負荊請罪的。”語罷,皇帝目中竟流出淚。世家官員神色不一,寒門出身的官員跟著抬袖抹淚,顧淩洲自椅中站起,躬身道:“西京之事,歸根到底,並非陛下之錯,陛下何必如此自苦。”“曹德海,還不速去取巾帕來。”曹德海應是,緊忙從地上爬起,取了塊明黃絲帕過來,為天盛帝拭去眼角淚痕。天盛帝慚愧坐直身體:“是朕失態。”“朕知道,西京一日不收複,百姓便要戳著朕的脊梁骨罵,但有一絲希望,朕都恨不得立刻揮師西下,將狄人驅逐出大淵疆域。朕恨自己不是大羅神仙,變不出軍糧,朕更恨自己身子不爭氣,不能如先帝一般禦駕親征,親到前線抗敵。除了恨,朕還怕,怕六年前的悲劇重演。一萬北境軍精銳部隊,幾乎全部葬身在青羊穀,也不知是上天在懲罰朕,還是祖宗覺得朕不堪大任,降下如此罪責。若是朕犯下的錯,回回都要將士們用命去填補,朕寧願被百姓戳著脊梁骨罵,指著鼻子罵。”“朕還是那句話,若各部真能力同心收複西京,朕便是給諸位愛卿跪下,也是可以的!”在世家官員看來,皇帝想要趁機收複西京的心思自然可以理解。今夜突然出現在鳳閣,顯然也是要借顧淩洲與韓蒔芳兩位閣臣的威勢,將收複西京之事定下來。在世家眼裏,皇帝倚仗謝氏,如果謝琅能收複西京,皇帝便多了一個可以倚仗的力量。戶部尚書劉茂第一個坐不住,直接行至殿中,直挺挺跪了下去,道:“戶部糧倉早難以為繼,若陛下執意如此,臣隻能辭官歸鄉了,這戶部尚書,誰有本事當便由誰來當吧!”其他參與議事的戶部官員亦紛紛跪了下去。“臣等亦願辭官讓賢。”除蘇文卿外,一眾兵部官員亦跪了下去。“稟陛下,兵部亦難以為繼。”“若陛下執意如此,臣等亦隻能效仿戶部諸位大人辭官了。”其他各部中世家官員也依次跪下。天盛帝望著跪成一片的朝臣,目中一片頹然和沮喪。唯衛瑾瑜坐在原處,冷漠地望著眼前一切。“到底是朕無能。”天盛帝苦笑一聲,道:“便由兵部下令,召定淵侯世子回京吧。”“收複西京一事再議。”眾官員齊齊叩首:“陛下聖明。”議事結束,衛瑾瑜獨自出了文極殿,快到宮門口時,被一名內侍躬身攔住去路:“衛禦史,韓閣老有請。”衛瑾瑜並無多少意外,跟著內侍到了韓蒔芳所在值房。韓蒔芳正坐在書案後閉目養神,衛瑾瑜入內,垂目行過禮,韓蒔芳睜開眼,道:“這是私下,不必與先生這般客氣,坐吧。”衛瑾瑜並未動,而是笑道:“先生召我過來,應是要訓斥或責罰吧。”韓蒔芳盯著少年看了片刻,亦笑道:“如今你是有師父的人了,就算要責罰,也輪不到先生了。”“隻是,瑾瑜,先生是瞧著你長大的,你是什麽樣的人,旁人興許不清楚,先生卻是再清楚不過的。顧氏百年世家,實力雄厚不假,可規矩也嚴,最重門風,顧淩洲此人,一生清正,眼裏容不得沙子,最重一個忠字。你當真覺得,他可以如先生一般理解你,理解你的所作所為麽?你有沒有想過,若是來日他知道你做過的那些事,會如何看待你,還會不會認你這個弟子?今日鳳閣議事,你也瞧見了,無論何時,忠君二字,在顧淩洲心裏都是排在第一位的。”“雛鷹長大了,總是想振翅高飛的,可也要選對合適的枝幹才行。”衛瑾瑜輕一扯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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