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金錯刀(二十五)北鎮撫值房有茶水有臥榻到了用膳時辰,會有人準時送來飯食,一日三餐從不重樣除了不能出這道屋門,謝琅這個“嫌犯”可謂得到了優待。在值房裏待了一日一夜後,謝琅經曆了第一次過堂。地點就在北鎮撫審訊堂裏。這個地方謝琅再熟悉不過上一世謝氏闔族下獄作為北境軍少統帥,他幾乎每日在黑屋子裏受完刑,都要被拖著出來過一遍堂。這一世不同的是,他是走著進來的。身上穿的不是囚服,而是蟒服。即使是晴日大堂裏也陰森森的。謝琅立在堂前後背是日光胸前是陰影。兩側站著錦衣衛大堂中間空地上則放著把雕花圈椅,在案情審理清楚之前沒人敢讓這位世子跪著甚至是站著受審。堂上一溜兒坐著四名官員正中間是司禮監大劉公公,其次是大理寺卿趙雍另外兩名品階較低陪坐下首。謝琅進去徑直在圈椅中坐了下去。劉公公今日也穿了蟒服昭示著大身份。他當先開口:“還請世子說一說那日與逆犯姚鬆會麵的具體情況吧。”謝琅展平衣袍:“那日引我去見逆犯的是司禮監大監王貴,我與嫌犯見麵時戶部官員張同光一直站在甬道裏旁聽,我與嫌犯具體談話內容,亦有暗處錦衣衛詳細記錄,有沒有牽涉到那批軍甲,你問一問這些人便知。”劉公公露出遺憾的表情。“世子還不知道吧,王貴畏罪潛逃,北鎮撫已下令通緝,張同光也與姚鬆一樣暴斃家中。若是這兩人還在,雜家也不敢去驚擾世子了。”“當值的錦衣衛亦可證明。”“那幾人都是王貴心腹,和王貴一樣不知所蹤了。”謝琅忽笑了聲,看著劉公公問:“他們都跑了,姚氏清查出的那些產業可還在?”劉公公道:“世子放心,那些產業已經悉數納入戶部銀庫,補充前線軍餉。隻是那批軍甲數目不菲,且是兵部傾全力鍛造,一旦落入歹人之手,後果不堪設想。世子還是要好好想想,姚鬆有沒有對世子提起過軍甲的下落。”“沒有。”謝琅幾乎是冷淡吐出這兩字。劉公公道:“姚鬆既已對世子吐出其他產業,沒必要隻藏著這批軍甲不說,世子不記得,隻能勞煩世子慢慢想一想了。趙大人,接下來由你問吧。”趙雍立刻清了下嗓子,肅著麵問:“三月十六日那晚,世子在二十四樓雅廂與姚鬆宴飲,期間離席,接近一刻之後才回到雅室,這一刻功夫,世子去了何處?”謝琅一笑。“怎麽?大淵還規定出恭的時間麽?”趙雍被嗆得臉色有些難看,道:“這……自然沒有規定。然而據本官所知,二十四樓包廂是配著恭廁的,就在隔廂,隻是出恭,怎會用一刻之久。”謝琅一哂。“本世子不喜用包廂裏的恭廁,有問題麽?趙大人如此清楚包廂裏的恭廁布局,怎麽,也是常客?”趙雍嘴角的須抖了下,強自鎮定問:“有二十四樓夥計親眼看見世子在二十四樓後麵的暗巷裏殺人,被殺之人正是即將往北境赴任監軍一職的大劉喜貴,世子又如何解釋?”“你也說了是暗巷,既是沒有燈火的暗巷,他是如何看清殺人者是誰,被殺者是誰的。莫非長了對火眼金睛不成?”“你”趙雍身為大理寺卿,何曾被人如此當麵奚落過,登時氣得站了起來,被劉公公眼風一掃,才又緩緩坐了下去,道:“謝世子,本官按規矩問案,請你好好說話!”“哦?”謝琅反問:“趙大人倒是說說,我哪句話沒有好好說了?”趙雍麵色陣青陣白,胸口起伏片刻,用力一拍驚堂木,吩咐帶人證。一名五短身材的夥計被帶了上來,趙雍道:“王二,你且看看,這堂上可有那夜你看到的行凶之人?”王二瑟縮看了眼謝琅所在方向。謝琅認出這是昔日出入二十四樓時經常入包廂裏侍奉的一名夥計,因為手腳利索會說討巧的話,還得過姚鬆不少賞錢,笑道:“原來是你。”對方雖是笑著,氣勢卻淩厲迫人。王二道:“世子恕罪,小人也隻是將所見所聞如實說出而已,那夜在後巷,小人親眼看到您殺了那劉喜貴……”謝琅還是笑吟吟的。“好,那我問你,那後巷牆上有人喝醉酒用姑娘家描眉用的金粉畫了一幅圖,是牧牛圖還是牧馬圖?”王二一愣,道:“好像是牧牛圖。”謝琅大笑。王二改口:“小人記錯了,是牧馬圖。”謝琅看著他:“再想想。”“小人確定,是牧馬圖!”謝琅再度大笑。道:“那後巷牆上,根本沒有圖,隻是用金粉題了一首詩,你身為二十四樓夥計,連後巷刷了金粉的牆都看不清楚,也敢說自己看清了人!”王二嚇得不敢再說話。趙雍麵色難看至極,道:“謝世子,訊問證人,是本官的職責,你這樣一味恐嚇,證人如何敢說實話。劉公公,本官請求暫緩審問!”就這樣,簡單過完一輪堂後,謝琅重新被帶回值房。更鼓聲自外傳來,謝琅判斷出,已經是二更時分。在這間位於北鎮撫西北陰處的值房裏,晝與夜被模糊了邊界,謝琅幾乎隻能靠每日微弱的日影與更鼓判斷大致時間。與鼓聲同時響起的,還有夜梟的尖銳鳴叫,和翅膀掠過樹枝的撲棱聲。夜梟以腐肉為食,膽子大得很,有時還會落到值房的窗沿上,扯著嘔啞難聽的嗓子,叫上幾聲。一晃眼,整整三日已經過去。第一日是最為熱鬧的,北鎮撫和大理寺的人輪番來問了姚鬆案與劉喜貴案的情況,之後兩日,這間值房便再無人光顧。若不是能感知到天羅地網一般潛藏在暗處的錦衣衛,謝琅幾乎要懷疑,自己要永遠爛在這個地方。夜色漸深,值房裏隻亮著盞光芒微弱的油燈,謝琅坐在圈椅裏,閉目沉思,案上的飯食仍原封不動擺著。“急匆匆的往何處去?”外麵忽然傳來急促腳步聲和說話聲。“去宮裏。陛下舊疾發作,要去千秋殿長跪敬香,誰料值夜太監膽大包天,竟在殿中與宮女行苟且之事,連燈燭掉落都未發現,險些讓殿中走水,釀成大禍!”腳步聲轉瞬即逝。人聲也迅速沒入黑暗中。謝琅垂目聽著,“千秋殿”三字落入耳中,腦海中忽然猶如吉光片羽閃過一般,帶起一道雷霆般的轟鳴。恰此時,緊閉了一日的值房門從外打開,一道人影緩緩走了進來。“蘇大人,請。”引路的錦衣衛同來人道。蘇文卿進了值房。值房門複關上,隔絕了外麵一切聲息。值房裏燈火微弱,謝琅抬眼,首先看到了蘇文卿胸前繡的錦雞圖案。謝琅問:“你怎麽來了?”蘇文卿立於滿室燈火的正中心,以居高臨下的姿態道:“我來救世子。”謝琅無聲一笑。不由想起上一世,他手骨腳骨腿骨截斷,如同一條喪家之犬般戴著鐐銬,趴伏在昭獄冰冷石磚上,時而如火炭滾身,時而如墜冰窟,已經分不清自己是生是死時,那雙冰涼如玉的手,將他輕輕扶起的情形。那人跌跌撞撞,曆盡千辛萬苦,用一副清瘦羸弱的筋骨將他背出昭獄,甚至用不惜用自己的血喂食他,給他續命。讓他猶若死灰的心,於夾縫中燃起一線久違的依賴和生機。沒錯,在一次次斷斷續續的記憶碎片裏,他辨出那奇怪的味道,是血的味道。當他們一次次跌倒又爬起時,當那濃稠的血液進入他口腔中時,當他無意間觸到他臂上膝上青腫痕跡時,他暗暗發誓,一定要用世間最好的東西回報他。漫長的昏迷,再睜眼之時,他才知道,那人竟是蘇文卿。蘇文卿伏在他身上痛哭,他卻已經流不出淚。連血都流不出。親友皆死我獨生,那是他第一次體味到,什麽叫活著比死了還難受。可蘇文卿斷了自己的錦繡前程,豁出命將他從昭獄救了出來,為了二叔,為了謝氏滿門血仇,為了這份比天高比海深的大恩,他都不能死。那時支撐著他活下去的唯一動力,就是報仇和報恩。到後來兵圍上京,攻破上京城門,屠盡京中世家大族,終於如願以償,給蘇文卿以宰相尊榮,他知道,他雖還活著,靈魂卻已經死去了。此後記憶雖失,他也能猜到,即使登上了那九五至尊之位,失去了唯一信念支撐,他也多半隻是個殘暴的殺人機器與麻木的傀儡。重活一世,舊事重演,卻是物是人非。謝琅看了眼那於燈火下閃耀著炫目光澤的錦雞補服,淡淡道:“不必了。”“你如今位列七卿,前途正好,你救了我,我也不可能再予你宰相位。”蘇文卿隱在袖中的手輕握成拳,道:“眼下能救世子的,隻有我。”“世子不肯接受我的幫助,難道是打算在這座黑屋子裏,了此殘生麽?”“就如世子寧願向熊暉低頭,也不願意向我尋求幫助。”“了此殘生?”謝琅咀嚼了下這個詞,忽然間明白了什麽,道:“看來,你不是來救我,是來當說客的。”“是給陛下當說客,還是給韓蒔芳?”兩人無聲對視片刻。蘇文卿道:“看來,世子已經知道了。”謝琅諷刺一笑:“這間值房,位置偏僻,平日根本無人經過,可偏偏方才有人在外麵提起千秋殿失火之事,聲音不大不小,恰好夠我聽見。我若再聽不懂這弦外之音,豈不辜負了幕後之人的良苦用心?”“上一世,千秋殿走水,被一場大火焚盡,陛下生母蘭慧太妃的靈位也焚於火中,這一世,千秋殿卻沒有走水,還是因為陛下的緣故被發現。若我沒有猜錯,陛下應該同你我二人一樣,也是重生之人,擁有上一世的記憶,自然,也容不得我這樣的‘亂臣賊子’活在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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