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記著,這世上最牢靠的忠心,不是靠師徒,不是靠父子,更不是靠那些虛無縹緲的誓言,而是靠利益。樹倒猢猻散,樹在,便是散沙也能凝成盤。他們對你忠心,不是衝著你,而是衝著衛氏這棵大樹。”“罷了,這樣的道理,與你這蠢貨說,也是白費口舌。此事,還有其他人知曉麽?”“沒了。”衛嵩慌忙搖頭:“就虞慶一個,再沒其他人了,孩兒雖蠢,也沒蠢到拿這種事大張旗鼓往外宣揚的道理。”衛憫沉默良久,道了句:“虞慶不能留了。”虞府後院已是兵荒馬亂。虞慶戴著帽子圍著臉,作富商打扮,滿頭大汗從屋裏出來,瞧見堆了滿院子的箱籠和仍掐著腰站在院子裏指揮下人往外運東西的虞夫人,急得直跺腳:“我的姑奶奶,這都什麽時候了,你還管這些身外之物,我們是去逃命,不是去郊遊!逃命懂麽!”說著訓斥眾人:“把東西都抬回去!”“老東西,你還好意思說!”虞夫人直接擰住虞慶耳朵罵:“老娘跟了你大半輩子,給你當牛做馬,日日想著法兒的伺候你,臨到頭來,好日子沒過幾天,竟然要跟著你去當逃犯,當年你趕著你家那兩頭老母豬去老娘家裏提親的時候可不是這麽說的!”下人們顯然見慣了這等場景,都站在一邊瞧熱鬧。虞慶苦著臉討饒。“好好好,姑奶奶,我給你賠罪還不行麽,咱們真得趕緊走了,再磨蹭下去,連小命都沒了,還想什麽母豬不母豬啊。”當下隻讓管家打包了兩包袱金銀細軟,便攜著夫人陳氏,匆匆從府後門溜了出去。後門外已經停了輛馬車,虞慶先扶夫人陳氏上了車,捂了捂帽簷,正也要上車時,一道冷風忽自身後襲來。虞慶背脊一僵,回頭一看,一個蒙麵黑衣人已經舉著刀朝他當頭劈來。“你是?”虞慶驚恐問。“來取你命的!”“老爺快跑!”管事衝出來,奮力握住黑衣人的手,欲將殺手攔住,直接被黑衣人反手一刀斃了命。“老曹!”虞慶登時嚇得腿都軟了,哆哆嗦嗦要往車上爬,沒爬兩步,身後刀風再度襲來。虞慶默默念了聲“吾命休矣”,以為自己必死無疑了,誰料那刀久久未落到脖子上,再回頭一望,那殺手胸口插著一根箭,竟也倒在了地上,看起來已經沒氣了。兩撥人馬同時湧到了巷口。站在最前的錦衣衛指揮使章之豹一身玄色蟒服,大手一揮,道:“將虞慶拿下!”“章指揮使且慢!”刑部尚書龔珍收起手裏弓箭,策馬上前,身後跟著一隊刑部衙役,朝章之豹作了個禮道:“按著規矩,這人犯應該歸我們刑部審。來人,把罪臣虞慶帶回刑部去!”刑部衙役欲上前,站在前麵的一排錦衣衛卻擋著路,一動不動。龔珍不滿看向章之豹:“章指揮使,你這是什麽意思?”“罪臣虞慶,是首輔親自下令刑部緝拿的,你是要同首輔搶人麽?”章之豹紋絲不動:“本人是奉陛下命令捉拿虞慶回北鎮撫,首輔,難道要同聖上搶人麽!”“你”兩撥人馬僵持不下,誰也不肯退讓半步。這時,又一道清冷若玉聲音自後傳來:“這麽熱鬧,看來在下來得不巧啊。”眾人回頭,就見少年郎一身青色官袍,施施然站著,身後跟著幾名作暗衛裝扮的人。“衛三公子?”龔珍意外。衛瑾瑜自懷中取出一塊令牌:“督查院侍禦史衛瑾瑜,奉顧閣老手令,帶虞慶回督查院。違者,與嫌犯同罪論處。”龔珍怒不可遏,章之豹也就算了,沒想到衛瑾瑜一個毛頭小子也敢和他搶人。當即哼道:“三公子,顧閣老的手令,也比不過首輔的親口命令,今日這虞慶,還輪不到你帶走。”衛瑾瑜也不急,慢悠悠越眾而出,笑道:“既然咱們都相持不下,便讓嫌犯自己選如何?”“虞大人,你更願意跟誰走?”第062章 金杯飲(十)空氣一霎寂靜。少年再度開口。“自然下官資曆淺薄,是無法與另外兩位大人相比的。”“北鎮撫昭獄,黑屋子一百八十餘種酷刑天下皆知,任你銅皮鐵骨,牙硬如鐵到裏頭也能給你撬開。刑部麽有首輔親自坐鎮又有龔尚書這樣的能臣幹將在旁輔佐,輕易自然也出不來什麽冤假錯案。”衛瑾瑜慢悠悠說著,那廂,虞慶渾圓的麵上已經徹底失了血色,整個人亦如秋風裏的枯草一般抖將起來。不等少年說完便哆嗦著開口:“我、我去督查院!”“我願意跟你走!”龔珍怒火更盛直接重哼一聲:“朝中凡有重案要案我們刑部向來排在第一道沒道理你們督查院跑來搶人,來人立刻將嫌犯拿下。”章之豹這時也輕飄飄打了個手勢一幹錦衣衛齊刷刷亮出腰間的繡春刀來。“朝中凡三品以上官員犯了事,”章之豹抬手摸了摸眼角刀疤平靜語調裏透著不容違逆的強勢:“北鎮撫可不經三法司直接緝拿審問直達聖聽今日我看誰敢與我章某人搶人。”虞慶登時麵如土色,聽了章之豹的話也不知從哪裏來的勇氣,竟自袖中摸出一把匕首,橫在頸間,望著眾人狠聲威脅:“今日誰敢強帶我走,我便血濺當場!”龔珍神色不變,甚至還冷笑:“這種招數對本官沒用,虞慶,好歹同僚一場,若是識趣,就不要頑抗。”“都退後!”虞慶顫聲大喊,脖子上霎時見了血。章之豹終於皺眉,示意左右不要輕舉妄動,龔珍則高踞馬上,冷眼瞧著,隻在虞慶發瘋間隙,朝身旁一名衙役使了個眼色。衙役會意,悄悄抬起手裏的弓,將箭鏃對準虞慶咽喉。“老爺!”虞夫人急得大哭,從馬車裏探出頭來。虞慶餘光視見,嚇得慌忙要去關車門,便是這一側身間隙,衙役手中的暗箭已破風而至,直逼虞慶頸間。電光火石間,章之豹掌間繡春刀飛震而出,刀刃精準卡在暗箭與虞慶頸側肌膚間,將暗箭斬為兩段。“拿下!”繡春刀插入地麵挺立著,章之豹一聲令下,錦衣衛立刻呼啦啦湧了過去。虞慶絕望癱倒在地。“顧閣老到。”一聲唱報自混亂中響起。顧淩洲一身一品紫色束袖蟒服,自轎中步出,身後跟著楊清、代掌印曹德海和一列玄虎衛。龔珍一驚,不得不下馬跪倒。“見過閣老。”其他人也紛紛跪落。顧淩洲手中捧著一副明黃卷軸,道:“陛下已下旨,戶部糧倉一案幹係重大,由督查院並刑部、大理寺三司聯合審理此案,北鎮撫從旁旁聽,以核證謠言,平息民憤,虞慶暫押督查院。來人,將虞慶及其夫人陳氏帶回督查院去。”隨行玄虎衛立刻上前,將虞慶和陳氏羈押了起來,虞府所有下人亦被封足在府門,不得外出。龔珍明白大局已定,行過禮,便帶著刑部衙役匆匆離開了,章之豹也隻得收起繡春刀,命錦衣衛悉數撤下。**督查院,政事堂。當值禦史和司吏們進進出出,望著一身青色官袍,長跪在廊下的少年,意外有之,同情有之,憐惜有之,當然,還有一小部分幸災樂禍的。畢竟,閣老禦下雖嚴厲,但這般不留情麵,直接罰著當眾跪在政事堂廊下的,這麽多年來,這還是頭一個。“俗話說得好,年少莫輕狂,當心飛得越高,摔得越狠,如今可真真是應了這景兒了。”一名老禦史陰陽怪氣道。前陣子,衛瑾瑜因為揚州一案大出風頭,年紀輕輕便升了正六品的侍禦史,讓很多在院中幹了很多年仍位居七品的老禦史不甘又嫉妒,說話的正是其中之一,如今見衛瑾瑜栽了跟頭,在顧淩洲跟前失了寵,豈能不幸災樂禍。衛瑾瑜平靜聽著,聽完,嘴角輕一牽,抬眸道:“老禦史不肯高飛,是因為飛不動,還是不想飛?”“你”那老禦史沒料到這平素看起來柔弱好欺的少年竟然還敢這般奚落諷刺他,一時戳中心事,麵皮唰得一紅,又羞又惱指著衛瑾瑜,氣得說不出話來。“行了,閣老還在裏頭,這般吵鬧喧嚷,成何體統,還不快退下,幹你們自己的事去!”鄭開走過來,劈頭蓋臉將眾人訓斥一通,說那老禦史:“你好歹也是院裏的老人,如此和一個後輩計較,也不怕人笑話。”老禦史麵皮更紅了,憤憤甩袖而去。其餘看熱鬧的素來畏懼鄭開這個掌事禦史,也急忙低頭散開了。鄭開打量了眼仍安靜跪著的少年,無奈搖了下頭,抬步往政事堂內走了。值房內,楊清親手將一盞熱茶遞到沉默端坐在案後的顧淩洲麵前,道:“都已經一個多時辰了,師父就算有再大的怒火,也該消了,那孩子也是要臉麵的,師父就這般罰他跪在外頭,人來人往的,那臉上怎麽過得去。”顧淩洲歎口氣,喜怒不辨道:“他膽子實在太大了。”楊清笑道:“非是如此膽魄,如何能替師父連辦兩樁這麽漂亮的案子。師父素來賞罰分明,隻罰不賞,怕是說不過去吧。”顧淩洲又默了半晌,方道:“讓他進來。”楊清應了,自去喚人。片刻後,衛瑾瑜進來,展袍跪落,規規矩矩行禮。“下官拜見閣老。”顧淩洲並不叫起,而是道:“縱火燒災區,魚腹傳血書,本輔掌督查院這麽多年,還是頭一回遇著你這樣能幹的禦史,依本輔看,你也不必在督查院幹了,直接提把刀去山上當土匪算了!”見少年垂目抿著唇不吭聲,顧淩洲沉聲問:“平日裏不是很伶牙俐齒麽,怎麽不說話了?”衛瑾瑜以手加額,再度規規矩矩伏地叩首。“下官無言可辯,請閣老責罰。”看著伏在地上的清瘦身影,顧淩洲又是好一會兒沒說話。衛瑾瑜便自己抬起頭道:“下官認打認罰不假,可若有下一次,下官依舊會這麽做。”值房裏瞬間靜得落針可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