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三年後。


    初春,正二月。


    黃昏,黃昏前。


    柳城,煙雨街。


    整座柳城最熱鬧的地方馬上就要迎來整天最熱鬧的時刻。


    賣花糖的小販早早就支好了攤子。


    兩個頑皮的小男孩從對街跑過來,邊跑邊鬧,不小心打翻了糖販剛準備好的白銅鍋。


    糖販眼睜睜的看著朝他做著鬼臉的小男孩溜走,無奈搖頭歎氣,重新起油熱鍋。


    他不去追那兩個小男孩,而是趕緊開攤賣糖掙錢,因為他不想錯過這賺錢的最高峰。


    一枝花糖雖隻賺二分錢,若是能夠賣的多些,一晚也能賺上八錢。


    八錢銀子算不上多,對於城裏的高官顯貴們來說,更是不值一杯茶錢。


    然而對於糖販來說,每晚賺個八錢銀子,卻意味著周末的美酒和寡婦們對他的笑臉。


    酒他可以不喝,寡婦們的被窩,他卻絕不可以不鑽。


    就在他感歎今晚寡婦們還能不能對他笑臉相迎之時,一顆比鵝蛋還要大的銀元寶突然出現在了他的鍋裏。


    鍋裏不會長出銀子。


    糖販疑惑的抬起頭,就看見了趙大公子。


    趙大公子正笑咪咪的看著他,問道:“你的手藝可好?”


    糖販激動道:“那可好極了。”


    “值不值這麽多銀子?”


    糖販歎息道:“那怕是不值。”


    “我看值。”


    趙大公子微笑道:“做對龍鳳呈祥。”


    “好嘞。”


    糖販立刻變忙活了起來,熱鍋,燒油,炒糖,拔絲,澆畫,動作嫻熟,一氣嗬成。


    不出片刻,一對栩栩如生的龍鳳呈祥就已遞到了趙大公子的手上。


    趙大公子滿意道:“不錯。”


    “謝謝。”


    “你做這行多少年了?”


    “十多年了。”


    “你認不認識我?”


    “當然認識。”


    “我是誰?”


    “活財神。”


    趙大公子大笑道:“我當然不是活財神,我叫趙乾,是柳城商會的現任會長。”


    糖販震驚道:“可你看上去才不過十五六歲。”


    “是十五歲三個月零六天。”


    “居然對數字如此的敏感,不愧是天生的商人。”


    “沒有什麽是天生的,我不過也是被逼的。”


    趙乾感歎道:“若我不對數字敏感一點,豈不很容易做虧本買賣。”


    糖販愣了愣。


    趙乾笑問道:“你是不是以為我花了這麽多銀子隻買你一枝花糖是虧本買賣?”


    “不是嗎?”


    “當然不是。”


    “為什麽?”


    “因為我並不是隻買你一枝花糖,而是連你這個人也要一起買了。”


    糖販又愣住。


    他沉默了許久,終於像是下了某種決心一樣,開口問道:“我可是頭一次,能不能輕一點?”


    “我還沒有那麽大的毛病。”


    趙乾解釋道:“我的意思是,從此刻開始,你就再也不要來這個地方擺攤了。”


    “什麽意思?”


    “你已用不著再擺攤。”


    “我明白了。”


    “那還站在這裏幹嘛?”


    趙乾疑惑道:“是嫌我給的銀子不夠嗎?”


    “可太夠了。”


    這可是糖販賣一輩子的花糖都不一定掙得到的銀子。


    糖販說罷,就立刻抄起了銀子,一股腦衝向了身後的小巷子,提起褲子,一腳踹開了寡婦的家門。


    黃昏,正黃昏。


    夕陽如寡婦哭紅了的雙眼。


    趙乾披著夕陽,走進了煙雨樓。


    他剛一走進來,立馬就有一個抹著濃妝的姑娘朝他擠著媚眼,假笑道:“趙大公子,你可算是來了。”


    她叫大牛。


    大牛當然不是她的真名,而是因為她的胸膛太大,好似母牛,客人們才給她起了這麽一個外號。


    趙乾當然認得大牛。


    他的記性向來很好,這裏的每一個姑娘他都認得。


    但他卻絕不是一個花心的人。


    他每次來這裏,都隻找一個人。


    趙乾一把推開了大牛朝他貼來的胸膛,而後問道:“小樓姑娘何在?”


    “小樓正忙著呢。”


    “她還會忙?”


    “還真會忙。”


    大牛酸聲道:“前段日子,高老大可是將咱們煙雨樓的上上下下都交給她一個人打理了。”


    “律總管呢?”


    “誰知道呢。”


    大牛冷哼道:“好一段時間都沒有見過律總管了,沒準死了。”


    “你就那麽恨他?”


    “煙雨樓的姑娘又有誰不恨他?”


    大牛歎息道:“他就是個魔鬼,早該死了,死了最好。”


    “你們為什麽都這麽恨他?”


    “因為他老愛幹壞事。”


    “什麽壞事?”


    大牛輕輕的錘了趙乾一拳,嬌嗔道:“你都知道,還非要讓我把這種事說出口。”


    趙乾冷笑道:“他對小樓姑娘也幹過壞事嗎?”


    “當然沒有。”


    大牛搖頭道:“你也知道,就算麵對趙大公子你這樣的貴客,小樓也敢跟塊茅廁旁的石頭一樣,板著個臉,又臭又硬,律總管又怎麽敢對她幹壞事。”


    “你說錯了。”


    “哪裏錯了?”


    “她可不像石頭,她像刺蝟。”


    “刺蝟是什麽?”


    趙乾苦笑著搖頭,並沒有解釋。


    刺蝟明明是很常見的小動物。


    可趙乾卻非常清楚,若是跟大牛這樣的女人解釋什麽是刺蝟,就跟對五六歲的小沙彌講解什麽是四大聖諦一樣不可理喻。


    所以他又調轉話頭問道:“小樓姑娘在哪忙呢?”


    “我哪知道。”


    “真不知道?”


    趙乾問著,悄悄的將一錠銀子塞在了大牛的手裏。


    大牛恍然道:“想起來了。”


    “想起來了?”


    “就在聽雨小築。”


    “謝謝。”


    趙乾轉身便走。


    大牛卻攔住了他道:“可你現在還不能見她。”


    “為什麽?”


    “因為她今晚不想見任何客人。”


    趙乾沉默了,思索片刻後問道:“你算不算客人?”


    “當然不算。”


    “那你替我見她。”


    趙乾說著,小心翼翼的將藏在袖子裏的花糖拿了出來,遞給了大牛道:“隻需要替我將這樣東西交給小樓姑娘,她會明白什麽意思。”


    一枝龍鳳呈祥的花糖還能有什麽意思?


    不過是逗小姑娘的小把戲吧?


    黃昏,黃昏後。


    天已漸黑。


    聽雨小築沒有燃燈。


    高小樓正閉著雙眼,安靜的坐在黑暗裏,右手緊緊握著一把短劍。


    短劍淨長兩尺七寸,做工精致小巧,能很好的藏在袖裏。


    這是高老大為她量身訂造的貼身武器。


    劍刃鋒利無比,甚至可以輕易斬鋼斷鐵。


    沒有人會願意挨上這麽一劍。


    高老大卻囑咐高小樓道:“如果哪天我落到必死無疑的地步,你就用這把短劍殺死我。”


    高老大當然還沒有落到這個地步。


    怕是高小樓要先落到這個地步了。


    因為高老大此刻正站在高小樓的身前,手裏把玩著三根針。


    高老大微笑著問道:“你準備好了?”


    高小樓淡淡回答道:“我準備好了。”


    “這可是索魂針,黑月堂曾經的二月分舵舵主丁引的索魂針。”


    “我知道。”


    “索魂針隻要身中一發就必死無疑,就連我也救不了你。”


    “我知道。”


    “就連飛鷹尹振風都是死在索魂針下的。”


    “我知道。”


    “那我可要動手了?”


    “動手吧。”


    “好。”


    高老大雖嘴上說好,卻並沒有動手。


    過了很久,天已更黑。


    窗外忽有夜風刮起。


    高老大終於開口道:“我還是不忍心對你下這麽狠的手。”


    聞言,高小樓也終於鬆開了緊握手中的短劍,準備睜開雙眼。


    可就在她還沒來得及睜開雙眼時,高老大竟已悄然間出手。


    她的出手很快。


    她打出去的索魂針也不隻是三根,而是二十四根。


    每一根索魂針不隻是快,角度,線路也都各有不同,無比刁鑽。


    此招一出就算睜著雙眼也很難防得住,何況高小樓正閉著雙眼。


    更何況她原本已緊繃很久的神經剛剛放鬆。


    處於這種狀態的人,警惕性無疑會變得最差。


    所以此刻的高小樓,就連再次握緊短劍都已很難。


    然而她還是再次握緊了短劍。


    就在索魂針即將命中她的那一瞬,短劍竟已突然出鞘。


    沒有劍光。


    她這一劍甚至快得連劍光都看不見了。


    夜風已息。


    二十四根索魂針被一劍擊落。


    短劍入鞘。


    高小樓睜開了雙眼。


    聽雨小築燃起了燈。


    鮮豔的燈光反襯著高小樓略施粉黛的精致麵容。


    高老大正坐在對麵,用慈母一般的眼神看著高小樓道:“你成長了。”


    “是你教的好。”


    “你也學的好。”


    高老大伸出了雙手,像撫摸最金貴的緞子一樣撫過高小樓的臉蛋道:“你的本事是我教的沒錯,但是你的這番美貌,卻是自己長得。”


    她不禁感歎道:“真的好美,倘若我是男人,見到你這麽美的人,定會發了瘋似的迷上你。”


    高小樓沉默了。


    她已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高老大卻突然哭了起來,哽咽道:“跟我的女兒一樣,我是真舍不得啊。”


    她接著道:“可女兒長大了都是得嫁人的。”


    “嫁人?”


    “我已替你說了婚事。”


    “婚事?”


    “不用著急,下個月你就嫁過去。”


    “我可不急。”


    “還說不急,臉都著急的紅透了。”


    高小樓的臉分明是被氣紅的。


    她已氣的閉上了嘴,任憑高老大怎麽說,都裝作全然聽不見。


    她的這招可真管用。


    見狀,高老大也隻好作罷,不再多說什麽,最終無奈的搖了搖頭,歎了歎氣,走出了聽雨小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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