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雲雲知道今夜有母羊生產,心裏也記掛著此事,因此睡眠淺,一聽到聲響就醒了。見她們臉如菜色,忙輕手輕腳地上前詢問。女人簡單把事講述了一遍,捂著臉小聲啜泣:“胡管家說隻要我們用心幹活,便可保我們相安無事,可是現在出了這檔子事,你說,陸大人會不會把我們送回軍營啊?”段雲雲握著她的肩膀安慰道:“別擔心,這些日子我也打聽清楚了,陸大人宅心仁厚,隻要你們盡力而為,他不會為難你們的,更不會把你們送回軍營。”盡管段雲雲說得信誓旦旦,女人依舊提心吊膽:“陸大人離開的時候臉色難看,和往日的模樣完全不同……”“那是陸大人故意做給你們看的。”段雲雲打斷她,“你想想看,若是我們辦砸了,他還持和顏悅色的態度,其他人聽了會怎麽想?會不會覺得反正好賴都是一個結果,下意識便會有所鬆懈輕待。不要想太多了,快去睡覺。”等到翌日早晨,女人們陸陸續續醒來,聽說了此事,原本信心十足的人也沒了底氣,於是飼養得越加精心,深怕牛羊有個什麽閃失。陸久安也如段雲雲所言,並沒有懲罰她們,而是從第二波牛羊生產開始,讓所有人都當場旁觀。因為汲取了足夠的經驗教訓,接下來的生產非常順利,剛出生的小羊牛犢跌跌撞撞從地上站起來,被女人們接住,放進早已準備好的草窩裏保暖。天氣愈加寒冷,眼看著年關將至,撻蠻徹底坐不住了,調集六萬兵馬往雲落城外一站,黑壓壓的敵軍大有雷降驚蜇之勢。陸久安坐在府裏,聽到城外響起一陣驚天動地的聲響,知道韓致這是動用了大劑量的火藥。火藥爆炸的動靜非常大,連桌子上的瓷杯也被震得顫動不止,府裏小廝女婢驚慌失措,以為發生了地動,陸久安忙令人安撫,又讓胡充去府衙說明情況,讓城中的百姓不必驚慌。這一場戰鬥異常凶猛,敵我雙方死傷無數,韓致帶兵接連打了一個月餘,連過年的時候都沒回來。雲落因為這場戰事也冷冷清清的,陸久安讓仆人換了新的窗花貼了幾幅對聯,簡單吃了頓年夜飯,便算是過年了。元宵還未到,雲落又下一場暴雪,紛紛揚揚的雪花在地麵壓了幾尺,世間萬物仿佛都被掩蓋在一片白色之下,人行走起來都難,更別說打仗了。撻蠻原本便是為了躲避嚴寒才決定舉兵攻打雲落,現在久攻不下,還被莫名其妙出現的火藥打了個措手不及,損失慘重,隻好退回營帳,準備想方法度過這個寒冬,等到了春天就離開。現在的雲落已非他們能覬覦的了。韓致收兵回城,這種惡劣的天氣,就連習慣了風餐露宿的士兵們都受不了,除了戰場上犧牲的,還有部分是被凍死的。府邸的大門被厚厚的雪給堵住了,韓致清理掉門口的積雪,才得以入內。一進去,韓致就被滿宅子咩咩叫的牛羊震住了,他這陣子忙著迎敵,壓根沒有關注府裏的情況,一時之間以為自己來到了農場。他穿過牛羊群,來到正廳,陸久安沒有接到消息,乍然看到他,臉色一喜:“你打完仗了?”韓致解著手上護腕:“怎麽府裏養了這麽多羊。”他本想問是不是為了冬天吃的時候方便,但轉念一想,這些牛羊這麽小,還不夠人塞牙縫。陸久安道:“你之前給我找回的那些人,我讓她們學著如何飼養接生牛羊,等學會了,就可以去教當地的牧民了。”陸久安讓膳夫做了一桌子的好酒好菜,韓致已經許久沒吃過熱食,端著碗吃得狼吞虎咽,足足添了四次飯,才放下碗筷。屋子裏已經備了一桶熱水,陸久安幫他褪去衣衫,見他身上傷痕累累,有些傷口翻卷著顯得猙獰可怖。“傷口不能見水,我用熱帕子幫你擦一下吧。”陸久安小心翼翼避開傷口擦去他身上的泥垢和血汙,擦著擦著,陸久安感覺手下的這具身體變得滾燙火熱,下意識抬起腦袋來,韓致正低垂著頭,一雙眼睛裏欲海滔天。接下來,浴事變成一場情事,也就成了理所當然的狀況。韓致飽餐一頓,身上所有的疲憊似乎都離他遠去,陸久安問:“這次回來,應該不用再上戰場了吧。”韓致搖搖頭:“不夠。”陸久安詫異:“不是說撻蠻被打得七零八落,已經不成氣候了嗎?”“我想要的是一勞永逸。”韓致道,“等雪一融化,我就帶兵輜重追擊,要麽歸順於我大周,要麽徹底離開,永世不得踏足我國領土。”韓致在府裏短短休息了幾日,就又回了軍營,大戰方休,許多軍務等待處理,何況這場戰事還遠遠沒有結束,他得立馬部署接下來的行動。買來的十隻牛羊產了二十多隻崽,因此府裏多了許多奶製品,韓望卿被勒令每天早晚各喝一杯,個子蹭蹭地往上冒。期間陸久安去了軍營一趟,這次戰事雪擁軍收獲頗豐,不僅繳獲了箭矢刀劍若幹,戰馬數千頭,還帶回來兩百多名戰俘。陸久安沒有在軍帳內找到韓致,轉頭看到周印弓,對方大腿受了傷,走路一瘸一拐的,陸久安問他將軍現在何處,周印弓齜牙咧嘴地轉了個身,往右邊一指:“大牢裏審問俘虜。”陸久安隻好轉了個彎,還未走近,遠遠地聽到鬼哭狼嚎的聲音,也不知道裏麵正在動用何種刑罰。大牢建在地下,隻有一道石階供人通過,門口重兵把守,戒備森嚴。石階上隻有一盞壁燈,被風吹地搖搖晃晃,不斷有血腥味從洞口慢慢飄上來。隨著深入,那慘叫聲越發明顯,牆壁上掛著各式各樣的刑具,刑具表麵的血已經幹涸,看著十分滲人。接著光線一明一暗,陸久安看清楚了眼前的畫麵。韓致麵無表情地坐在椅子上,他的前方掛著一個人,與其說是人,不如說是肉條,胸腹被鞭子抽打得深可見骨,鮮血如同流水一般順著大腿往下滴落,垂著頭,不知是死是活。韓致看到他,麵色一變,豁然站起身,因為用力過猛,把身後的椅子上帶翻在地:“你怎麽來了?快出去。”陸久安愣愣道:“我不是故意的。”“你以為我在責怪你嗎?”韓致攬著他的後腰把他帶到隔壁:“大牢常年血腥,寒氣逼人,這種地方不適合你進來。”陸久安努力從腦袋裏揮去剛才看到的畫麵:“我就是好奇撻蠻長什麽樣。”“你想看,我帶你去。”韓致帶著他轉了個彎,換了一間牢房,裏麵的人聽到響動,警惕地抬起頭,眼底凶光必露。撻蠻長的人高馬大,壯如黑熊,標準的草原人長相絡腮胡,高鼻梁,深眼窩。“我一般不會動刑。”韓致解釋:“剛才那人叫紮爾瓦那,手段凶狠,幾次三番虐殺雲落百姓,抓回來後還不安生,昨夜帶著幾人從大牢裏逃出去,值守的士兵慘遭毒手,我這才殺雞儆猴。”說完又帶他去另外一件牢房,這裏麵的撻蠻就老實許多,三三兩兩躺在幹草上,見了韓致也無動於衷。“措木旦。”韓致叫了一聲。措木旦不耐煩地睜開眼睛,他一站起來,身形如似大山,逼仄的牢房令他不得不彎下腰:“到飯點了?”“就知道吃。”“你還好意思說。”措木旦粗聲粗氣道,“你們每日端來的都是什麽東西,黏糊糊的難吃得要死,分量還少,我都沒吃飽過。”“你是俘虜,有吃的就不錯了。”韓致告訴陸久安,這人是被楊耕青擒獲的,生得力大無窮,善使一柄重錘,大周士兵在他手中折損了不少,抓回軍營後,卻發現此人嗜吃如命,隻要給飯,有問必答。韓致要繼續攻打,少不得要探清撻蠻餘下兵力及王室成員,措木旦不像紮爾瓦那那般負隅頑抗,便成了主要的切入點。陸久安小聲問:“審問結果如何?”“交待得七七八八差不多了。”陸久安若有所思:“照你的意思,這人對他們的王未必算得上忠心,那你準備如何處置?”“肯定不會放他回去。”韓致道,“留在草場上讓他撿馬糞。”“既如此,這個俘虜,能交給我嗎?”第238章 除了措木旦, 還有其他幾個戰俘被陸久安一並要了去,盡管這群撻蠻表現得人畜無害,但到底不是大周的子民, 為防他們內懷二心, 韓致讓楊耕青給他們帶上手銬腳鐐,確保他們沒法胡亂生事。接觸下來, 陸久安發現措木旦確實如韓致所言, 蠻力有餘, 智氣不足, 陸久安通過旁敲側擊,得知他竟然還有一家妻兒老小,隻不過沒有隨撻蠻大軍來雲落,而是另擇了一處隱蔽的山洞過冬。“你就這麽直接告訴了我,不怕我帶人去把他們抓來?”措木旦大大咧咧地拍了拍肚皮:“你們都說我傻, 其實我不傻, 我這叫斷尾求生。”陸久安彈掉手中的碎屑, 心想, 莫非這就是大智若愚。天氣好不容易放晴後,陸久安帶著措木旦幾個撻蠻上街鏟雪,其他人累死累活好不容易鏟了五六米,措木旦已經哼哧哼哧鏟了一條街。“大人把這蠻子要過來, 還是有些用處。”胡充看得嘖嘖稱奇。陸久安但笑不語, 衝著街角高喊一聲:“措木旦,吃飯了。”措木旦聞言把鏟子往地上一丟,眼巴巴地跑過來, 雙眼放光,問:“今日也吃烤紅薯嗎?”“對!”紅薯外皮被烤得金黃焦脆, 裏麵則軟糯香甜,陸久安吃得文雅,先剝了皮,從上麵小口小口地吃下去,一個下肚,身體從裏到外暖和起來,這一小會兒的功夫,旁邊的撻蠻已經風卷殘雲吃了四五個了。“好吃嗎?”陸久安舔幹淨食指上殘留的薯泥,笑眯眯地問。“好吃!”措木旦抽空回答他。這群撻蠻第一次到大周,哪裏見過紅薯這樣香甜可口的食物,一個個吃得津津有味,他們吃紅薯可就沒那麽文雅了,把紅薯從中對半掰開,隻管往嘴裏囫圇吞棗地塞,陸久安問話,還是措木旦白忙之中抽空回答他。“好吃。”紅薯當然好吃了,不僅美味,還管飽,隻需幾個就能頂三四個時辰,沒有什麽比這更適合填充肚子的糧食了。“這是哪裏挖的,以前我們從未吃過。”措木旦甕聲甕氣地問。“這是咱們這兒的百姓自己種植的。”陸久安明知故問,“你們不種地嗎?”“我們放牧。”“哎呀我們也放牧的。但是我們一邊放牧,一邊農耕,這樣到了冬天,我們還有很多好吃的食物。”陸久安憐憫道,“你們之前過的是什麽日子啊,太可憐了。”聽了這話的撻蠻停下進食的動作,心裏百轉千回,也不知道是何滋味。接下來,陸久安又帶著他們去雲落西城的市集購置貨物。因為天氣嚴寒,再加上年前那場激烈的戰爭,市集不像往常那麽熱鬧,隻有為數不多的店家開門做生意,偶有販夫走卒路過叫賣。盡管如此,撻蠻們依舊看得眼花繚亂,即使是尋常百姓家普遍使用的簸箕這種小物件,也能讓他們感到萬分新奇,措木旦左看看右瞧瞧,羨慕地直咂嘴:“和我們的生活完全不一樣啊,他們聚攏在一起是在做什麽?”陸久安往那邊看了一眼,原來是幾個青年閑不住,窩在一顆葉子掉得光禿禿的楊樹下鬥雞呢。大冷的天,難為他們的雞還能從草窩裏出來。“鬥雞,這是他們自己飼養的戰鬥雞,誰家雞鬥贏了,按照約定,其他人都要給他銀子。”措木旦巴巴地張望,轉頭又去摸地攤上一件正在出售的胰子,這胰子裏麵摻了槐花,聞起來有一股淡淡的清香。府裏的仆役眼見他如此作態,不由嘀咕道:“一副沒見過世麵的樣子,雲落還隻是大周的邊城,要是去了晉南,看到琳琅滿目的貨物,豈不是要驚掉下巴。”一群大漢臊得滿臉通紅,倒是措木旦梗著脖子,理直氣壯道:“我們那兒又沒有市集,要是想要什麽東西,都是直接到別人家裏置換。”仆役嗤笑一聲:“果然是蠻子。”道路上的雪基本清理幹淨後,陸久安便讓人在城內各處貼了一張告示:家中有即將生產牛羊的,報到將軍府,將軍府派人為其助產接生。雲落城裏大部分的百姓不以為意,連知府衙門裏的官吏們知道了也一笑置之,不過有一戶祝姓牧民,家裏有一頭母牛,懷了四胎,前麵還好,到最後一胎時,小牛犢卡在裏麵出不來,母牛已經脫力,持續下去,不僅小牛不保,母牛也難逃一死。若是母牛死去,對這戶人家來講,將是一筆巨大的損失。牧民急得手足無措時,突然想到了那則告示,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想法報到了將軍府。事不宜遲,陸久安立即點了幾個女人隨他一同前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