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善清往他們碗裏看了一眼,隻見他們碗裏的粥熬得特別稠,還加了一些綠色的菜葉子和碎肉。陸久安等人在流民的夾道相送下離開,趙老三又帶著他們看了糧倉,最後從集市一路返回縣衙。集市兩邊住著的都是本地的百姓,他們之前十分聽話地在家乖乖隔離,沒事很少出門,再加上衙役每日不間斷的上門問候,關照他們身體情況,所以遭病的人屈指可數。他們對縣令打心底的認同和感謝,對衙役的態度也有了很大的改觀。所以陸久安走的這一路,有不少百姓親切地衝他打招呼,還有人把家裏的雞蛋水果拿出來,強塞到陸久安和衙役的手中。“家裏老母雞產的蛋,可滋補哩,陸縣令都瘦了,要多吃一點。”“剛摘下來的水果,我選的個頭大的,陸縣令和各位官差大哥可要好好嚐一嚐,又是水災又是疫病,這段時間辛苦你們了。”這群人給完東西轉身就跑,深怕陸久安把送到手的禮物還給他們。“這怎麽使得?”陸久安深受感動的同時,又哭笑不得。“陸縣令您就拿著吧,這些東西不值錢,代表咱們大家夥的一片心意。”劉善清目不轉睛地把這一切看在眼裏,百姓臉上的情真意切做不得假,陸久安是真正做到了官民魚水,不分你我。等幾人走到縣衙大門的時候,陸久安和衙差被熱情的百姓塞了滿懷,手裏已經騰不出空餘。還是門子見狀,去尋了府裏的十來個小廝才把東西搬走。“都是本地的特色,你們撿幾個洗幹淨,端上來給遠道而來的大人們嚐一嚐,其他的送到四個流民點去,就說是當地百姓好心捐贈的。”陸久安把劉善清請到上座,把水災以來做的事一一對他進行匯報,搬來案卷賬本請他過目。劉善清一目十行,走馬觀花看完了所有的賬目,其實已經不需要細看了,還有什麽比一路行來所見所聞更為真實呢,劉善清在路上的時候心裏就有了清晰的判斷,再看這些,不過是明麵上走一個過場罷了。少年人一身銳氣勃發壯誌淩雲,卻難免因為年輕氣盛經驗不足,行事有失偏頗。這個年紀輕輕的探花郎風華正茂之時被貶到偏遠之地,非但沒有就此失意消沉,反而臨危不懼,遊刃有餘地化解了這一場場對經驗老道的人來說都堪稱絕境的危機,實在是讓人為之驚歎。劉善清讚許地看了陸久安一眼,臉上帶著滿意的笑容:“江州這一場劫難,其他縣無一不是生靈塗炭死傷慘重,唯有你治理的應平,不僅能濟民安人,還有餘力收納其餘縣逃難而來的災民。不錯,聖人無常心,以百姓心為心。此事過後,我會實事求是上報皇上,為你請表。”陸久安得這麽高一個評價,甚為惶恐:“劉大人謬讚了,我不過是在其職謀其位,做了力所能及的事罷了。”“文官武將為人類的生存拚命努力時,大部分的百姓能執著於自己固有的生活,這不就是我們做臣子的,做百姓父母的,為之奮鬥的意義嗎?”劉善清眼神震動,被陸久安這隨口一句說出來的話戳到了心坎上。世間自稱心係蒼生悲天憫人的千千萬,有此等覺悟和胸襟的人卻少之又少。劉善清久久未語,過了好一會兒,方才拍著他的肩膀慈愛地說道:“無怪乎羅進深那小老兒總是念叨著你這個學生,今日一瞧,果真同別的學子天差地別。”羅進深?陸久安迷迷糊糊地回想,好像是當初鄉試時審到他朱卷的羅學士,鄉試閱卷人分為三波,考生作答後,由外簾同考官糊名、謄卷,再呈給內簾同考官初審,好的試卷呈給主考官點錄。中舉乃是關乎一生的大事,因此承襲至今便有了一個約定俗成的規矩,同考官自提為中舉者的房師,主考官則為座師。假如未來在朝廷為官,兩方相遇必以師禮拜,當老師的也會提撥一二。羅進深手上出了一個這麽年輕的探花,自然欣喜地自提為陸久安恩師了。事師如事父,陸久安斟酌著回辭:“老師近來安好?”提到羅進深,劉善清與他近親不少:“好得很,我出發的時候,羅老兒還顛顛得跑來我府上,說你非池中之物,一定讓我關照好你。你哪用得著關照啊,皇上派來的太醫還在路上,你就已經把應平疫情給除了。”陸久安受之有愧:“下官不敢居功,是另有其人。”陸久安喚來趙老三,讓他將秦昭秦技之二人請出來。劉善清對陸久安口中所說的居功至偉之人也是心存好奇,待看到來人,劉善清一愣:“秦太醫?”秦昭微微一拜:“草民卸下太醫一職已經多年,不敢當。”若說起做官年歲,秦昭比起劉善清更早謀職,秦昭出入宮中之時,劉善清還是小小的承宣布政使司,連進出朝堂側門的資格都沒有。他對秦昭當年的事也是有所耳聞。陸久安早就料到兩人可能相識,對此做了完全的準備,他當著在場所有人的麵把烏紗帽摘下來放在案桌上,又取了任命文書端端正正擱在帽子旁邊,對著都察院左副督禦使兼巡撫使行了一個無可挑剔的深拜之禮。劉善清有些糊塗:“陸縣令此舉何意?”陸久安頭也不抬,隻留一個後腦勺:“下官有罪。”劉善清奇道:“陸縣令何罪之有?”陸久安端正態度一臉慷慨赴死地自陳道:“下官其罪有三,疫病來勢洶洶,下官卻在應平尋不到半個能治能平的大夫,此乃無能之罪;聽聞秦老先生和令公子懷有救世之才,下官不顧二人的意願,用仁義和百姓性命強加要挾,道德綁架他們治病,此乃自私之罪;秦老先生和令公子陳述了拒絕的原因,下官明知故犯,此乃罔顧聖意之罪。下官揭帽革職,自請罪罰。”劉善清扶著短須哈哈大笑,這陸縣令真是有意思,句句自呈有罪,字字不離仁義道德。表麵上在羅列罪狀,實則以退為進,處處辯白。劉善清笑夠了,看著陸久安的眼神仿佛在看一個初生牛犢不怕虎的稚子:“你啊,打的什麽主意我已經明白了,本官又不是什麽不通情達理的人,此番疫病,秦太醫做的是忠人之事,按理應該功過相抵,我會一同上奏朝廷為他們求情。”陸久安大喜,撿著好聽的話奉承:“劉大人善解人意執法公允,下官佩服。”劉善清卻是在此時臉色一肅:“既然說完表彰的事,那我們該來說說懲罰。郭文在何處?”郭文渾身劇震,心想果然沒有躲過去,他麵帶苦澀,自隊列裏走出來:“小人在此。”“你與江州知府兩相勾結,為虎作倀,雖未直接參與軍糧劫道一案,卻在事後知法犯法,為他人提供方便。現在將你捉拿,日後一同問審。”劉善清說完,就有隨從拿著早就準備好的木枷帶在郭文的手上,郭文不由自主看向陸縣令,眼帶祈求,陸久安歎了一口氣:“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你是有大能力的人,本官本來打算日後著重培養你,現在你誤入歧途,便在牢獄裏好好悔過,重新做人。他日歸來,你將看到不一樣的應平。”陸久安本想留巡撫使吃過晚飯,劉善清卻擺手回拒:“本巡撫還有其他縣衙要走,我先行一步,希望未來有機會我再來之時,能像你所說,看到煥然一新的應平。”陸久安提著下人洗淨準備的一籃子水果送他們到大門:“劉大人,如今縣衙清貧,沒有什麽貴重的禮物相送,隻有送上百姓的一片心意。”劉善清便接下這籃子碩大飽滿的果子,清風拂袖地離開,等人影快消失再街角時,劉善清突然回身提氣大聲道:“對了陸縣令,忘了告訴你,本官看你糧倉儲備不多了,無需擔憂,賑糧災銀緊隨我其後,明日便至。”劉善清的到來,不僅解了秦氏的後顧之憂,臨走之時還留下一句振奮人心的消息,實乃意外之喜,陸久安表示:多走幾遍也沒關係!第050章 第二日, 賑濟如約而至,隨著這批物資到達的,還有朝廷遣派的安撫使。疫情期間因為免費提供糧食, 糧倉已經用了大半, 陸久安正擔心熬不過去,現在這批糧食衣物猶如雪中送炭。隨著天氣漸冷, 帳篷眼看著無法為百姓保暖, 商鋪的修建重新開始啟動, 免費發放物資的惠民政策也重新調整為疫情之前的以工代賑。而陸久安就在這個時候, 向來到應平的百姓發出邀請。凡是願意留在應平的百姓,可以無條件持有應平的戶籍,同時免賦稅徭役兩年。另外鼓勵百姓開荒,應平地大物博,很多土地沒有得到有效的利用。如果百姓在這期間自己開墾的土地, 可以向當地裏正申請, 再由裏正層層上報, 縣衙派人測量土地麵積, 位置,交辦完手續,這片土地就可以歸那人所有了。從華夏上下五千年的曆史來看,發展經濟才是硬道理, 大周是個以農為本的國家, 先發展農業,百姓吃飽飯才是當務之急。郭文被抓走之後,陸久安身邊一時沒有可用之人, 執掌文書的事就暫時落在了陸起頭上,他草擬了一份文稿, 先給陸久安過目,陸久安通過以後,再由趙老三這個衙役組長張貼在縣城門口。百姓乃至流民都已經習慣了縣城張貼的告示,按以往的經驗來看,應平的告示都象征著好事降臨。所以趙老三剛一退開,圍觀的人群就蜂擁而至,隨後又把告示上的內容奔走相告。一對年輕的夫婦牽著三個孩子落在後頭,他們當日形勢所迫,為了保孩子性命,忍痛將家裏的稚子抱到街上賤賣,那貴人相中家裏年紀最大的女娃,得虧縣令阻攔,又得了提點,才留下其他三個孩子,免受骨肉分離之痛。他們一家子現在都住在流民收納所,五個人占了兩張雙層床鋪。白天的時候,孩子可以交由專門負責此事的衙役托管看守,那裏聚集的都是半大的孩子,有些是沒了長輩孤苦伶仃的,有些則是像他們一樣主動送到此處的,孩子可以免費享用縣衙提供的夥食。兩夫妻則放心大膽去工地找點簡單的活計,掙點工錢。到了晚上,又去把孩子領回收納所。幾個孩子最大的也才7周歲,最小的還不滿四周歲,懵懵懂懂,隻知道湊熱鬧。周圍的人群一驚呼高興,他們也跟著拍手咯咯的笑。夫婦從周圍的對話聽到告示上的內容:“當家的,是走是留,你來做主吧。”那漢子抱著最小的田石頭,毫不猶豫地回答:“老家的房子都倒了,咱們就留在應平,我們努力努力,把大閨女贖回來。”婦人聽到此話,眼淚又止不住地流下來,她狠狠點了點頭:“嗯,咱們辛苦一點,去開墾幾畝荒地,在應平重新開始生活。”同樣的對話發生在不同的家庭,他們無一例外都選擇留在應平,當然也有少部分人舍不得故土,打算在應平做完工,買點過冬的糧食,回家為來年的耕種做準備。陸久安拿著一累累寫滿人名的戶籍冊,興奮地同韓致咬耳朵:“韓大哥,發了發了,應平來了好多人。再也不是荒蕪之地了,還要多虧你當初為我打廣告,才拉來那麽多人丁。”陸久安說話的熱氣盡數噴灑在韓致耳朵和頸部,激得韓致眸子裏盡是壓製不住的火光,他啞聲道:“如果不是久安勵精圖治,人來了也沒用,遲早要走。”陸久安沉浸在計劃通的興奮之情當中,並未察覺到韓致的神情與平日大不相同,他把韓致擠到一旁:“韓大哥,你讓一讓,我要把這光輝的一幕記下來,這是我應平揚帆起航的起點。”隨著陸久安身體撞過來,韓致隻感覺一股蓬勃的熱意和暗香襲來,陸久安撞在他身上的力道猶如隔靴搔癢,韓致反手按住陸久安的腰。陸久安腰上的傷已經好了,被他捉住腰沒有痛隻有癢,陸久安越步躲開,睜著黑白分明的眼睛看著他,仿佛在質問他做什麽。書房門戶大敞,秦技之剛到,撞見的就是這樣一幅光景。門扇嗑在牆上的響亮撞擊聲打破這一室的旖旎,韓致本就不悅,看到來人是秦技之時,內心更加不爽,他沉著眉頭,目光如炬射向秦技之。“商討公事,不便會客。”秦技之不甘示弱,反唇相譏:“我來找久安,與韓將軍何幹?”不愧是當過小憤青的人,連鎮遠將軍都敢懟。陸久安這個大直男,總算察覺到兩人隱秘的針鋒相對。他們都是各自領域的佼佼者,本該惺惺相惜才是,怎麽剛認識不久,一碰麵就劍拔弩張的。陸久安疑惑不解,用手指扣了扣桌子,拉回兩人的視線:“技之兄找我何事?”秦技之道:“聽說久安在應平鼓勵流民落戶籍,我爹和叔父經過商量,想要留在此地。”陸久安聽到這個話,哪裏還有時間去想他們兩人之間是如何鬧的不快。應平不僅缺人,而且還缺這種特殊性高級人才,秦氏祖籍在江州,現在朝廷把賑災物資撥下來,在江州各個縣府派發,這一家子怎麽看都是勢必要回去的。他正想著用什麽措辭來勸秦技之和秦昭他們一家,不想他們竟自願留在此地,實在是求之不得。陸久安大為感動,同時意識到,他單單隻考慮了拉動更多的人口,怎麽不想想,應平一窮二白,普通百姓可能希望頭上有個好縣令而留下,那些有才能才技術的,隻要溫飽得到解決,到哪裏不都一樣,憑什麽選擇你應平呢?看來他得學學他原來那個世界的各個省份,為了挽留人才大打出手的一些政策。陸久安腦袋一轉,靈光一閃,突然想到一個尤為吸引人的方法,隻是還需秦昭同意合作才行。陸久安當即拉著秦技之去找他父親,韓致堂堂鎮遠大將軍,戰場上運籌帷幄揮斥方遒,平日輕易不會喜形於色,此刻被獨自一人留在書房裏,隻感覺身體裏冒出一股股酸澀與怒意,還有一絲絲不易察覺的委屈。我都這麽待你了久安,我把你放在心上珍而重之,你為何……為何什麽?韓致一時想不出來,他有些迷茫無措,他第一次心悅一個人,隻知道把一切好的東西捧在他麵前,不想他難過,見不得他受傷,想看他時時刻刻露出明豔動人的笑容。沒有人教他,萬一對方視而不見怎麽辦。秦昭自從有了輪椅,就不喜歡待在屋子裏,他仿佛為了彌補癱瘓在床那幾年的時光,一有空閑,就常常自己一個人轉動輪子出門感受大自然。縣衙府有一顆500年的銀杏樹,年深月久地成長在樹壇裏,見證過鬥轉星移王朝更迭,迎來送往了一批批縣令。銀杏樹長得枝繁葉茂,這個季節,正是青黃交替之時,銀杏樹開始了他一年之中最華麗的篇章,每一片脈絡清晰的銀杏葉子染成了璀璨的金黃色,黑色的樹幹在其中若隱若現,交織成初冬最美的畫卷。秦昭坐在輪椅上,清瘦的背影與參天古木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仿若浩瀚無垠的大海裏一叢微不足道的浪花。秦昭閉著眼睛,嘴角掛著靜謐的微笑。陸久安一時之間都不敢出聲打破這唯美的畫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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