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平縣這麽大?相當於一個縣級市了。想不到啊,我一開始以為就一個犄角旮旯呢。”“這麽大的地,人口這麽少,不對啊,好歹8萬多公頃的縣,人口還不到2萬?”“每年征收的賦稅,簡直沒眼看。”“哦,偷盜命案倒不少。”總結下來就一個字:爛!陸起正端著果盤入內,聞言不解;“人口少不好嗎?大人管理起來方便。”陸久安把手裏冊子往桌上一拋,拈起一把果子:“唔,味道不錯,應平縣啥都不多,就是水果多。你說的人口嘛,這就是另外一門學問了,人口少起止是不好啊。人口少,勞動力就低下,工農商產業發展不起來,經濟就拉動不起來。經濟低下,誰願意往你這兒來?要是遇到個什麽大事,修建個什麽大工程,根本拉不到人。”陸起平時跟著陸久安學習四書五經,也是習得一些知識的,但是對於這些東西卻是一竅不通,如此被陸久安簡單明了的解釋一番,倒是明白了個大概。然而陸久安不明白。這一路行來,所見水土氣候風俗景觀,和他那個時代川蜀雲貴地區非常相似,川蜀一帶一直物產豐饒,按理來講不該民生凋敝,食不果腹,乃至征賦艱難,成為朝廷頭痛所在。陸久安吩咐屬下:“去把主簿叫過來,我要問他一點事。”轉頭又吩咐陸起:“把我帶來的白牡丹,拿一罐來。”主薄在一個縣的地位,相當於是二把手,縣令不在的話,一縣大小事務都由主薄代為處理,威望極高,權力極大。歲月是奔流不息的滾滾川河,帶走了一代代過客,然而這片愴然的大地,卻沉澱下來一批久踞其職久操其事且老於世故的當地書吏。應平縣主薄郭文今年52餘,從30多歲就跟著做事,一步步到了如今這個地位,可謂是八麵玲瓏世故圓滑。郭文端著手中的茶盞深吸一口氣,清新怡人的茶香順著鼻孔鑽進來,綿延不絕。他小心翼翼的淺酌一口,登時神情陶醉:“疏香皓齒有餘味,更覺鶴心通杳冥。”郭文正室搖著一把輕雲繡花羅扇:“茶是好茶,就是太貴。”郭文不以為意:“ 不貴能叫好茶嗎?這可是從高山采摘經名師烘焙的,一出來就送往京城給達官貴人們喝的,我也是好不容易托人久經攆轉才搞到一小罐的。喝一點少一點。”郭文也就這點小愛好了,喜歡效仿達官貴人附庸風雅。“對了,那剛到的縣太爺,是個什麽來頭?”郭文不屑:“黃毛小子一個。”正說著那新鮮出爐的上司,就有小人來報,知縣大人請主薄去一趟,也沒說有什麽事,郭文摸著胡子左右搖晃著腦袋:“可惜可惜,我這剛泡的茶。”嘴上這麽說著,卻起了身子抖了抖衣服上的皺褶:“走吧,去會一會咱縣令老爺。”一路行來,郭文都在猜測縣令新官上任是有什麽安排,隨著小廝走進庭院,見到那縣令,還沒行禮,陸久安笑眯眯地指著旁邊的石凳:“坐。”郭文淺淺行了個禮,依言坐下。陸久安又笑眯眯地指著他麵前的茶盞:“郭主薄,嚐嚐。”郭文早就聞到那飄過來的一縷縷沁人心脾的香味,眼珠子控製不住的往桌上掃。陸久安這麽一說,也不客氣,拿起杯子,極緩慢極虔誠的喝了一小口,仿佛喝的是什麽瓊漿玉露。陸久安饒有興趣得看著他:“不知我這粗茶入得了郭主薄的眼不?”“哎喲陸大人說笑了。”郭文豎起拇指誇讚,“這茶開湯後,湯色杏黃明亮、毫香純爽,入口鮮純,回甘迅速深沁,喉韻深廣甜潤,妙哉妙哉!”“郭主薄好舌頭!”陸久安撫掌大笑,”此乃鳳頂山上精心栽培的茶樹,於淩晨山霧最濃的時候取一芽一葉,再經過七七四十九道手法烘焙而成,其綠葉中夾雜著銀白色的毫心,形似花朵,衝泡之後花香四溢,取名白牡丹。”郭文瞪大雙眼:“白牡丹,京城四大茗茶之一白牡丹?”“正是,家父偶然得了兩罐。我之前考了功名,合著其他禮物一起贈了我一罐。我想著吧,自己也不會喝茶,不如給真正愛茶之人。說起來,比起白牡丹,那落雪龍井才真正是......”陸起目瞪口呆地看著自家公子和郭主薄你來我往,好似一對忘年之交。陸久安與郭文天南地北的胡扯了一大通,講得口幹舌燥,才說起自己真正的目的:“我初來乍到,對江州知之甚少,還望郭主薄在工作上能指點一二,讓本官盡快熟悉職務,讓工作步入正軌。”郭文還有些意猶未盡,得了好處,倒也爽快:“不敢,職責所在,大人請將。”陸久安問:“有一事本官不明白,五年前應平縣人口有6萬多,為何如今銳減過半。”郭文歎氣:“大人有所不知,本來應平縣物產豐富,一直以來風調雨順,百姓也安居樂業。誰知5年前鬧了一場地動。”“那一年死傷無數,那還不是最嚴重的。地動把途徑應平縣的一條大江怒江上遊給破開了一個口子,本來應平縣雨水就多,平時一到夏季就會有內澇,現在怒江一破,洪水倒灌,老百姓辛辛苦苦種植的糧食就顆粒無收了。百姓流離失所,死的死,逃的逃,這麽下來,可不是越來越少嘛?”陸久安暗忖,照郭文的意思,應平縣人口流失全賴洪水的原因。洪水一來,百姓一年的收成就無望,民以食為天,吃的都沒有了,還有什麽時間精力做其他的事情?應平縣年年洪水,朝廷年年向應平撥賑糧、減賦稅。賑糧撥下來了,經過層層轉調,到應平縣手裏又剩多少?百姓吃不飽,除了逃亡,就隻能放下手中的農具占山為王,靠打劫為生。應平洪災大大小小持續5年,修補了口子也於事無補。除了賑糧,沒有一個朝廷官員被下派下來處理此事,由此可見,應平縣的災情要麽沒有上達天聽,要麽沒有如實匯報。陸久安也是在21世紀社會摸爬打滾多年的人,這其中的關竅在心裏來回推敲一遍就有了個大概,但是如今做了這倒黴芝麻官,也不能放著全城的百姓不管呀。縣令雖然隻是一個芝麻小官,那也是不好當的,陸久安走馬上任,對此一竅不通。但是他是個腦袋靈活的人,縣令做不來,策劃還做不來嗎?把縣令要做的事拆分成一個個活動方案,寫成策劃案,涉及自己的本職工作,陸久安手到擒來。這麽一想,他信心倍增,立刻讓人把縣裏掌管水利的人都從家裏通通叫來,針對洪水一事征詢意見。水利們指著城防圖比劃了半天,陸久安越聽越糊塗,真正是紙上談兵,當下提出去洪水多發地實地考察一番。水利們心裏叫苦不迭:“這新來的知縣大人做事風風火火的,剛到任沒多久,也不說休息幾日,就找人把往期的公文搬了出來。現在呢,大熱的天說出去就出去,洪水多發地離得不遠,但是過去也得小半天。”麵上卻恭恭敬敬的:“大人,當地道路泥濘不堪,行走不便,容在下下去收拾妥當。”一行人輕裝簡從,穿著便服,由縣衙裏身手較好的幾個衙役打頭出行。馬車駛出城門,眼前視野開闊,綠色稻田一望無際,隨風如波浪般搖曳,遠處農家院舍參差交錯坐落在竹林之前,間或一兩個百姓耕作田間,真正是一幅渾然天成的鄉野山水圖。夏風拂麵吹過,帶來一絲熱氣。行了一個多時辰,景色慢慢蕭條,可以看見眾多遺棄的房屋破敗不堪,門前雜草叢生,以前的農田如今變成了荒地,像衣服上的補丁。擦肩而過的農民多是麵黃肌瘦,讓人看了唏噓不已。陸久安讓人攔住一個六十多歲的老漢。這老漢須發皆白,粗布麻衣下露出的兩截手臂如一段幹涸枯瘦的焦木,背上擔著一大捆柴禾,柴禾像座小山,把他本來就不挺直的背脊壓得深深彎下去。老人旁邊跟著一個營養不良的小孩兒,小孩兒因為太瘦,顯得眼睛格外的大。看見一大人高馬大又麵露凶相的人,小孩兒抱著手中布包怯生生地躲到老漢身後,隻探出一個小腦袋。陸起看出這爺孫緊張,在陸久安的眼神示意下走上前攀聊:“老人家,我們公子想到梨家灣去辦事,不知道還要多久時辰才到。”陸起就是個半大小子,說起話來未語先笑,老漢緊繃的臉皮放鬆下來,抬起渾濁的雙目看了隊伍一眼才道:“老漢就住在梨家灣,不遠了,走一炷香的時間就到,不過這兩年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小公子去辦事的話,怕是要空手而歸了。”“我們一路行來也聽說了,老天爺年年發大雨,很多鄉親百姓不能種地了,都去別處找種地的地方去了。”老漢愁眉苦臉:“是呀,我們家已經1年沒糧食了,一年前我家老婆子餓死在家中,家中長子去河邊捕魚,遇到洪水,被衝到河裏淹死了。小兒子隻能進山打獵,現在沒有糧食,捕的田鼠都沒有幾兩肉。”眾人聽聞麵露不忍,江預從老漢背上接過柴禾放到自己背上,老漢忙道:“哎呀,使不得。”陸久安輕輕一佛,攔住老漢慌亂的手臂:“沒關係老伯,你家住梨家灣,我們正好同一個方向,我們又不識路,還要勞煩你給我們帶一帶路呢。”陸久安又兜手一抄,把小孩兒抱起來顛了顛,小孩兒輕飄飄的,抱著他像抱著一個浮木,陸久安笑眯眯的問他:“小弟弟,叫什麽名字呀。”小孩兒輕聲細語的回答:“我叫楊苗苗。”“苗苗真乖,你給哥哥帶路好不好。到了地方哥哥給你吃白麵饅頭”苗苗睜著亮晶晶的雙眼,看了一眼楊家老漢,又看一眼陸久安,期待的神色溢於言表,讓人看了覺得又可愛又可憐。就像楊老漢所說,梨家灣並不遠,這樣短短的路程,楊苗苗已經把陸久安當成了天上下凡的神仙哥哥,對陸久安頗為依賴,以至於到了梨家灣,兩行人分道揚鑣的時候,楊苗苗拽著陸久安的衣服袖子頗為不舍。“乖啊,哥哥以後還會和你再見麵的,相信哥哥,很快的。”陸久安摸著楊苗苗的小腦袋做著保證。楊苗苗最終還是放開了神仙哥哥,心裏難受極了。楊苗苗跟著爺爺回到家,小叔叔已經從山裏打獵回來了,連月的食物不足和勞累並沒有在這個精壯的漢子身上留下痕跡,反而像一柄挺拔的標杆,與這鄉野田間格格不入。“小叔叔!”楊苗苗炮彈一般射向楊耕青,楊耕青張開雙臂把他抱了個滿懷。“苗苗,這是哪兒來的饅頭?”楊耕青非常敏銳。“哎呀小叔叔,你聽我講,我今天遇到了一個神仙哥哥。”楊苗苗講起陸久安瞬間手舞足蹈,“神仙哥哥長得可好看了,像畫一樣,雖然我沒看到過畫,但是我覺得他就像畫,他抱著我回梨家灣的,他身上香香的。而且好溫柔啊,還給我講故事,我跟你說哦,他講從前有隻猴子......”楊耕青靜靜聽著楊苗苗喋喋不休的述說著一路的見聞,楊老頭在一旁坐著休息,間或補充一兩句,顯然對陸久安講的故事也意猶未盡。“是不是好有趣!可惜哥哥說今天還要去辦事,不能跟我講了。不過他說下次見麵會繼續的,下次很快會見麵的。你嚐嚐,哥哥給的饅頭又白又香又軟。”楊耕青從善如流吃了一小口,用粗糙的大掌摸了一把小蘿卜頭:“真好吃,神仙哥哥去哪裏辦事去了你知道嗎?”楊苗苗往北坡方向指去:“他們去那邊了。”“有說辦什麽事嗎?”“沒有哦。”楊苗苗搖著小指頭。楊耕青把楊苗苗往地上一放,一邊束著護腕一邊對楊老漢說:“爹,你和苗苗先回屋裏坐會兒,我出去轉轉。我打了幾隻兔子綁了腿放籠子裏的,你別動,放著我回來處理。”楊老漢自然滿口應著,也不問他去做什麽:“早去早回啊。”楊耕青還沒到地兒,就看到泥地上新鮮出爐的車轍馬蹄印,顯然剛走不久。他摸著車轍印子肯定道:“是官駕。”如果楊老漢在此,肯定會被自己兒子嚴肅正經的語氣震住。然而從樹林裏緩緩轉出兩個身材高大的人影出來,其中一人穿著一身青衣,露出一張俊朗的臉。這張臉,這個人,從裏到外透露出一種生人勿近的氣息,不怒自威。此人接著他的話道:“縣令的官駕,一從十來人。”“將軍。”第004章 “將軍。”楊耕青對來人的出現一點也不意外,向青衣男子淺淺抱拳行了一個禮,又向另一個人穿著繁服繡錦的人見禮,“小侯爺。”“這些官老爺,會與軍糧那事有關聯嗎?”“陸久安,今年的小探花。”小侯爺消息很是靈通,“也是倒黴,被扔到江州應平做縣令,剛到任不久,應該和你們那事扯不上什麽幹係。”楊耕青不解:“剛到任,就興師動眾到這窮鄉僻壤來。”小侯爺毫不留情地嗤笑:“少年意氣壯誌淩雲,磨一個月就老實了。”然後捎帶把京中那些文弱書生從朝廷罵到鄉野,興致勃勃處還要模仿那些文人怎麽端出的一副正氣凜然的樣子。楊耕青沉默得聽著小侯爺叱罵完書生,突然跪地道:“將軍,軍糧一事如果了了,卑職有一事相求。”韓致對跟著自己一起打仗的下屬在軍事以外的事上一向很寬容:“講。”“卑職想將家中老人和侄兒接往邊境居住。”韓致抱著劍看不清表情:“邊境?你可想好了,邊境環境惡劣生活艱苦。況且如果守城門一破,城裏百姓必將首當其衝。”“不會的!”楊耕青毫不猶豫的反駁:“隻要將軍在雲落城一日,就不會有城破那一日,卑職相信將軍。邊境再艱苦,也比現在好了。想必將軍也看到了,江州年年水患,百姓食不果腹朝不保夕,卑職的大哥大嫂已經不在了,一個老人一個小孩,獨自在應平根本無以為繼,如果這次不是正好隨將軍回來應平,我爹和侄兒想必也已經不在了,我想著,如果在雲落城的話,這幾年戰事不吃緊,還能就近照料一下。”“或許我允你留職在家中,陪你爹度過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