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樓連同店小二和掌櫃的也擠滿了人,唯獨聖人那一角落由十來個護衛隔出了真空地帶,楊照回身見隻有蘇玉瑤上來,忍不住皺眉:“蘇二娘子呢?”


    “聖人,你快些派人去找找看阿蠻姐姐,她方才被擠散了。”蘇玉瑤帶著點哭腔,也不怪她害怕,方才一個人便被活生生踩死在她麵前,生生叫一件美事成了慘事。


    “阿染,你去。”


    楊照頭也不回地吩咐,但見一佩刀侍衛一忽兒便消失在了樓梯口。樓下一隊十二京畿衛已經開始嘶吼著維持秩序,奈何杯水車薪,連京畿衛也被卷入了人群裏。


    楊廷來到仙客居,見到的便是這麽一出人間慘劇。


    他皺了皺眉,吩咐暗衛速去調來最近部曲維持秩序,二樓靠窗站著的蘇玉瑤已經認出了他,人群紛亂,卻一眼便能瞧見這白衣少年郎,眉眼間有股格格不入般的沉穩氣魄,她探出頭喊道:


    “孫郎君,孫郎君!這兒,這兒呢!”


    莫旌從仙客居出來,朝他暗中點了點頭,楊廷抬頭往上看了一眼,正對上楊照審視的眼光,立時孫浼上身,回了個挑釁又燦爛的笑,一回身笑臉立時便沒了,“艱難地”撥過人群往來處去。


    莫旌偷偷靠了過來,低聲道:“卯一說,二娘子追著一隊人往西去了,看起來約莫是趁亂裹挾的人販子。”


    楊廷點了點頭,沉默著轉了個反向,足間連連點過,輕身功夫施展開,人已經如大鵬展翅一般,飛掠而過。


    莫旌隻能頓住腳步,看著遠處獵獵飛揚開來的白袍,歎了口氣,與空氣道了一聲:“甲二,你與我可都被丟下嘍。”


    自主公開府後,便不曾在外見主公施展過輕身功夫,這般看來……好似比從前又精益不少,連快馬都趕不上。


    空氣沉默良久,才傳來一道粗嘎的聲響:“現下主公身邊可沒人了。”


    說起來,蘇令蠻的柔術還隻道“揉骨”階段,比之楊廷的輕身功夫不是一個路數,亦不是趕路見長。不過這些人販子看樣子也不是什麽高手,跑得氣喘籲籲,眼見遠離那波混亂了,蘇令蠻再無顧慮,綠衣小娘子利落地躍起,直接打了他們個措手不及。


    待人販子有一個算一個地都倒下了,蘇令蠻才蹲下身,難得耐心新哄著顯然是被嚇壞了的小丫頭:


    “乖囝,莫怕,壞人都叫姐姐給打跑了!”


    小丫頭忽閃忽閃著大眼睛,眼睛濕漉漉的:“真的?”


    聲音細細軟軟,蘇令蠻柔下聲用力點頭:“真的。”


    哄了一會兒,才從小丫頭口中得知家住城東,除了姓孫就再問不出旁的消息。蘇令蠻無奈,又見她可憐巴巴滿心不安地瞅著自己,幹脆俯身抱起她往回走,想著許是方才被衝散了。


    才行至半途,便碰到一群釵橫鬢亂的丫鬟婆子,擁著一個秀美的年輕婦人淚眼婆娑地衝將過來,一把將蘇令蠻手中的小丫頭奪了過去,抱著“心啊肝啊肉啊”地叫了一通。


    “乖囝,這是你阿娘?”


    小丫頭點點頭,那婦人這才注意到眼前竟站著一個格外漂亮繡逸的小娘子,一見便知必不是那殺千刀的拐子,立時感激涕零,拉著她的手不住道謝。


    蘇令蠻最不會對付的便是旁人過於溢出的熱情,她不自在地擺擺手:“無事,不必太客氣。”


    正說著,卻覺不大對勁,她晃了晃腦袋,試圖甩去不斷泛上來的眩暈之感:“你——”


    出口的聲音軟綿綿的,隻有近處才聽得見。


    蘇令蠻怒瞪她,婦人麵上露出一絲不忍:“對不住,二娘子,若不如此,小婦人的夫君恐怕要沒命了。”


    丫鬟婆子們一擁而上,一手一個扶著手軟腳軟的蘇令蠻往巷弄裏走,旁人方才還見幾人在一處說話,是以也並不驚奇,小丫頭奇怪地問婦人:“阿娘,你要帶大姐姐去哪裏?”


    “乖囡不喜歡姐姐麽?阿娘帶大姐姐回家住幾天陪你好不好?”


    巷弄裏一陣涼風過,小丫頭不知世事地鼓掌笑了。


    莫旌便見方才還一陣風過的主公又一陣風似的回來了,俊麵微微泛白,眼珠子越發得濃黑,讓人瞧了心裏便涼颼颼的。


    “郎君沒找到二娘子?”


    莫旌話還沒完,便見主公雪白的袖口染上了紅色的血點子,驚道:“郎君,你受傷了?”楊廷攤開掌心,一支嵌玉金絲瑪瑙蝴蝶簪頭沾了血,尖利的簪頭嵌入了肉裏,他眉頭皺也未皺道:


    “一會你執本侯令牌,令玄、黃、地、仁四支部曲速去東南西北四城門守著,記住,悄悄的。一有可疑人物,想法子弄清,明早城門開時務必不能讓人將二娘子帶出城門。”


    莫旌領牌子欲走,“回來。”


    “你……”楊廷遲疑道,“事情辦完,再去鄂國公府一趟,將此事與蘇世子說一聲。”


    “甲二與我去趟盧府。”


    盧炫方忙完七夕贈燈之事,便見素日來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楊廷直接出現在了內府,他一改在台上的狂態,頭也不敢抬地施了大禮,隻覺得眼前之人比從前威勢更勝,仿佛風雨……欲來。


    “盧炫,爺要你辦一件事。”


    盧炫豎耳恭聽。


    不過須臾,長安四城城門口便多了許多來回走動之人,暗地裏盯梢著城門動靜,盧炫在西市日久,手頭本事不淺,不過小半個時辰,便匆匆領著一個五十上下的大嘴婦人入了府。


    “主公,有消息了。”


    那大嘴婦人從未見過這般俊秀郎君,待要稱道兩句,想到懷裏的銀子,便一股腦地全交代了:“……老婆子我這輩子可是開了大眼界,頭一回見著這般貌美的小娘子,手裏還抱了個小丫頭,後來約莫是碰見熟識之人,便一同去了杏花裏弄。”


    “熟識之人?”楊廷聲音本就清冷,此時聽著便仿佛凍了一層又一層的堅冰:“什麽熟識之人?”


    “一個年輕婦人,大概是那小丫頭的阿娘,就是奇怪……好像說了幾句話,那貌美小娘子有些氣力不支,便被扶著走了。”


    大嘴婦人覺得眼前這小郎君看上去唬人的得很,便跟茶樓說書講過的官老爺一般,氣勢唬人得緊。


    楊廷見再問不出什麽,便讓人將她打發走了,隻吩咐暗中派人監督著,盧炫道:“小的查過,確實有一批人被捆著送去了京畿衙門。”


    “查。”


    這一查,便到深夜。


    今夜無宵禁,燈市一場死傷不小,京畿衛本就亂糟糟一片,蘇文湛聽聞消息直接便從美人床上漏夜趕來盧府,見楊廷又換了一張臉先是一愣,才問:


    “侯爺所言屬實?”


    楊廷手中金簪蘇文湛今晨是見過蘇令蠻帶的,待他欲伸手細看,楊廷卻又重新合攏住雙手:“此事事關阿蠻聲譽,本侯趁夜叫蘇世子來,希望鄂國公府能夠配合遮掩,以免……”


    蘇文湛在男女之事上頗為精道,縱然楊廷極力掩飾,他依然敏銳地發覺到這人並不如表現出的這般平靜,甚至可以說,心急如焚。


    臉可以易容,可人的眼睛,卻是不會騙人的。


    楊廷又將方才京畿衛打聽來的消息告知了蘇文湛。


    那幫人係人販子無疑,前日有個出手闊綽的財神爺特地出兩百兩銀子,指定要這個小丫頭,連時間地點都定好了,他們想著不過是幹一票的事,不辦成也沒損失,便都等在附近。孰料事情就這般巧,燈市起火,他們不費吹灰之力搶了人便跑,孰料碰上個女煞神,撞到了鐵板。


    蘇文湛也聽出了楊廷的意有所指:


    “侯爺的意思,燈市那場死傷百人的火災,是人為的?”


    若非如此,怎會時間地點都算精巧了。


    楊廷頷首:“這從一開始,便是一個圈套。”


    那人看準了阿蠻性子裏有一股俠氣,特意在那候著,阿蠻一開始戒心必定在人販子身上,沒料到重頭戲在那尋女的小婦人身上,才著了道。


    隻是奈何盧炫整個西市探過,都不知曉那小婦人是誰,仿佛是憑空出現的一般。


    第148章 絕處逢生


    蘇令蠻驀地睜開眼睛。


    意識漸漸回籠。


    她能感覺到身下在不斷地晃動, 手臉黏膩膩地發著一股子餿味, 眼皮沉重, 手酸腳軟, 連喉嚨都澀得說不出話。蘇令蠻勉力睜開眼, 眼神聚焦了一會,才想起來自己是著了道了。


    難得行件善事, 竟然還是樁假的。


    蘇令蠻連苦笑都做不出來,驢車“籲”地停了,她豎耳聽車夫熟稔地與守城京畿衛聊天:“大璐哥,今日城門怎嚴了這許多?”


    “別提了,昨夜西城走火, 燒死燒傷許多人,聖人震怒, 我們這些個小兵也得緊著點皮子以免得吃了掛落。”那大璐哥道了聲:


    “小驢蛋兒,你又運什麽出城呢?”


    “嗨, 軍爺,您這不是寒磣小的麽。”小驢蛋兒熟練地塞了幾個銅板過去:“小的也就這收收破銅爛鐵的本事。”


    大璐哥意思意思地掀簾子看看, 果然是一堆不值錢的破爛貨, 便揮揮手讓過。


    蘇令蠻使勁全身力氣往旁邊車廂撞,卻隻能發出一點聲音, 被破銅爛鐵的“叮鈴哐啷”全數遮蓋過去了。她被困在一個狹小的仿若棺材般的木匣子裏, 叫天不應,叫地不靈。


    “等等。”


    蘇令蠻驀地睜開眼睛,黑暗中耳朵似乎變得格外敏銳, 她聽出來叫停的是楚世子,心下不由起了一絲希望。


    小驢蛋兒頭一回見這般氣派的軍爺,討好地笑了笑:“軍爺,您叫我?”


    楚方喧板著一張臉,示意兵士掀簾子,驢車笨重,車廂內還擠擠挨挨地放了一堆不知打哪兒來的破銅爛鐵,散著股餿臭味,沒有讓人看第二眼的興致。


    小驢蛋兒便見這氣派的軍爺走到下一輛車那去了,不禁籲了口氣:好大的氣派!


    蘇令蠻使力撞了幾回,都被顛簸的驢車聲給蓋過去了,氣力用盡,又沉沉地睡了過去,睡前還迷迷糊糊地想:等回頭她脫困了,非得去嘲笑楚方喧睜眼瞎不可。


    盧府內莫旌擔憂地看了一眼窗前的楊廷一眼,忍不住勸道:


    “主公,您這都一天一夜沒合眼了,不如先去歇一會。”


    郎君就這麽朝著窗外一站就是一夜,夏末的夜晚縱然不算冷,可露水沾衣也會著涼的。


    楊廷揉了揉額頭,再睜眼時,除了眼珠子略略發紅外,眸光仍是清醒的:“楚世子那,可有消息傳來?”聲音熬了一夜,帶著點微啞。


    莫旌俯身給他斟了杯茶潤喉:“楚世子那還沒消息。”


    話說完,便見郎君又這麽硬挺著一聲不吭了,側臉蹦得跟個石雕似的,也不知是跟誰在置氣。


    莫旌還記得他頭回來到郎君身邊之時,郎君還不滿五歲。


    五歲的兒郎可不懂什麽冷漠自持,該淘氣淘氣,該撒嬌撒嬌。可郎君從不,在他身上,莫旌便從未見過他這麽一麵,他永遠是安靜而沉默的,連與大老爺相處亦是如此。


    莫旌從前還以為那是郎君自小便聰慧不凡。


    可隨著年紀越長越大,他才發覺不是。


    這世上,唯有在蜜罐裏泡著的孩子,才可以保有格外的天真爛漫、撒嬌淘氣,而所有不受寵愛的孩子,自小學會的第一件事,便是安靜呆著,莫著人嫌棄。


    可自打蘇二娘子出現,莫旌便發覺郎君——變了。


    說不出哪裏變了,可哪兒都不一樣了。


    仿佛從牆上掛著的畫出來,變成了一個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也會輾轉反側晝夜難安,也會雀躍歡喜滿心期待。


    莫旌相反更喜歡這樣的主公,這讓他覺得有生氣,更踏實。


    可此時看他自苦又覺得不忍心。


    就像郎君明明不喜歡楚世子參與蘇二娘子的事,可為了二娘子的安全卻必須將所有的不喜歡舍棄,還特意拜托蘇世子一大早去與楚世子道明二娘子之事,隻因——他希望二娘子沒事。


    可郎君從前哪曾有過這般顧慮?


    不喜歡便不去做,這世上,約莫還沒有人能當真強迫郎君去做不願意之事,包括大老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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