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邊拿帕子過來為他絞頭發:“老爺, 今兒個怎麽不近你些那香兒粉兒的,來找妾身這半老婆娘這作甚?”


    也不怪蓼氏這般氣性,最近蘇政新納了個美姬,正是情熱之時,逢初一十五來點個卯,其餘竟都歇在美姬那了,若非那美姬還算安分,恐怕就不是如今擺個臉色就過去了。


    “夫人……哎, 蓼娘, ”蘇政頭發被拉得倒抽了一口氣, 忙不迭道:“那些個香兒粉兒的不過是些玩意兒, 哪值當你發脾氣?再者, 夫人日日送那避子湯, 為夫我可說過一句沒有?”


    蓼氏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直把蘇政看得麵色發窘,才慢悠悠道:“說吧, 老爺您向來無事不登三寶殿,這非初一非十五的,可是有事要說?”


    蘇政“哎”了一聲,才道:“還是夫人了解老夫。這不是……下午喝酒時同僚與為夫說了樁趣事麽。”


    蓼氏明白過來:“可是說阿蠻的事?”


    “阿蠻?”蘇政嗬嗬一笑:“夫人與二侄女敢情處得挺好。”


    蓼氏慢悠悠地絞頭發一邊道:“五叔這女兒養得不錯,勤奮刻苦,雖說還有些野性,心性倒是不差,與阿瑤處得也好,是個好的。”


    她轉了口風問:“外頭現在怎麽傳?”


    “還能怎麽傳?鎮國公世子與威武侯兩人在漱玉閣衝冠一怒為紅顏,現下長安城裏有些門道的,可是都知道了。隻是這事吧……到宰輔和老鎮國公那,恐怕就不是什麽好說道了。”


    蘇政推開蓼氏的手,翻身坐了起來,滿目凝重道:


    “就怕這麽一來,兩頭不著。”


    “鎮國公大兒媳還有個娘家侄女,聽說一直金尊玉貴地養在府中當女兒看待的,以前也一直透露出親上加親的意思,隻是楚世子看上了咱家二侄女,頭先稟了老國公,這事才沒成。”


    蓼氏沉吟半晌,方道:“若依著妾身相看兒媳,也不能要這般招惹是非的。老鎮國公當年能急流勇退,可見其性子是個謹慎的,此事一出……恐怕鎮國公府這頭得先黃了。”


    蘇政點頭,伸手勾了床幔的鉤子,就著榻旁幾上的小琉璃燈光,展了一張小紙條給蓼氏看:


    “蓼娘,你且瞧瞧,這是為夫半個時辰前剛從鎮國公府收到的消息。”


    蓼氏見此一驚,立時坐直了身子,頭發也顧不得絞了,詫道:“老國公竟這般舍得?”


    竟是直接進宮向聖人稟明,讓楚世子去南疆戍邊當個小將,誰都知道那滇地是苗疆地界,瘴氣叢生,連仗都不好打。


    “聽說是楚世子執意不從,非要求娶咱家二侄女,老鎮國公一氣之下,才想到將他遠遠調了,許時間久了,心思便會淡了。”


    這裏頭的機鋒,還有的說道。


    老鎮國公覺得愧對大兒媳,原先好好一個世子夫人偏偏守寡多年、不肯二嫁,連個後都沒留,難得求到他麵前,偏又因孫兒堅持拒了,本就心裏不對付,一聽這女子還與威武侯扯上了關係,哪裏還肯忍?


    而南疆確屬窮山惡水之地,可老鎮國公畢竟鎮守多年,怎麽說也是個地頭蛇,如今雖不帶兵了,可同袍之澤非比尋常,那頭現在的把總可是與他有過命的交情,楚方喧去,安全還是無虞的。


    “不過——”


    “當時宰輔也在聖人旁邊,一言就給否了,言道北疆那塊也缺人,不如將楚世子調去北疆曆練一二。”


    蓼氏這是被攪糊塗了:“北疆那不是被威武侯整合了?”


    “所以啊,老鎮國公但凡不是個糊塗的,便不會讓楚世子去那。這事,還有的扯皮嘍。”


    蘇政撣了撣袖子,長歎了口氣。


    如今京中形勢越來越險峻,大麵上還維持得了安穩,可內裏已是風浪翻湧、暗中角力,誰也不知,這如履薄冰的日子何時會被打破。


    聖人欲收政於朝,可宰輔大權獨攬,兩虎相爭,必有一傷。


    如今威武侯又與鎮國公世子搶上了女人,若能一笑泯恩仇便也罷了,若不能……在這個關鍵時刻,宰輔必不能讓有了嫌隙的鎮國公世子成了那出閘的老虎。


    鎮國公府沒兵權,這是最穩妥的做法。


    “所以……阿蠻,倒是牽涉進這些事裏了?”蓼氏起身將燭花剪了剪,待屋內更亮堂,才道:“不能吧?”


    “倒也沒那麽玄乎,不過是個由頭罷了。老鎮國公是個死腦筋轉不過彎來,必不會站在宰輔那一邊。隻是……他如今年紀大了,沒那個衝勁了,就想著不摻和,保證楚家能傳下來。”


    所以,他不會允許唯一的獨苗去與威武侯爭。


    而楊宰輔也隻要他不去站聖人那一頭便好——


    “夫人,此事恐怕得你去周旋一二了。”蘇政沉吟半晌方道:“二侄女不知如何想的,你且好生勸著,莫讓她衝動。如今情勢未明,不論是威武侯府,還是鎮國公府,都暫且端了來往為好。”


    蓼氏拿帕子按了按眼角,輕聲道:


    “女兒家的好年華有多少?莫看威武侯和楚世子此時因著阿蠻的好顏色,熱血上頭正新鮮著要娶回去,待勁頭過了,哪兒還想得起來?”


    “蓼娘——”


    蘇政無奈地道:“莫耍孩子脾氣了。”


    “那老爺需應承妾身一件事,”蓼氏一甩帕子丟到了幾上,沉聲道:“此事一過,若阿蠻能成便罷,若不能成,這後頭之事,便由妾身安排,務必不能委屈了她。”


    “夫人竟這般看中她?”


    “阿蠻是個好的,當初……”蓼氏恍惚道:“若非是老爺一意孤行,妾身那大娘子也不會過如今的日子。”


    新人一個一個進門,肚子不爭氣,兒子全出自姨娘的肚子,這一日日過得跟守活寡似的。偏為了娘家,又不好和離。


    蘇政一聽這,忍不住麵露愧色,擺手道:“夫人你……唉,罷了,都聽你的。”


    隻是……


    恐怕不能如願。


    蘇政一邊想著,一邊吹了燈扶著蓼氏睡下,正半夢半醒間,卻聽蓼氏突然道:


    “還有一樁事,恐怕老爺不曉得。阿蠻……你道她認識誰?”


    “誰?”


    蘇政迷迷糊糊地問。


    “麇穀居士。”


    “什麽?”蘇政徹底醒了,眼瞪得跟銅鈴似的:“什麽居士來著?”


    “就上回那頭犯了頭疾,派了一圈甲士都沒請來的麇穀居士!”蓼氏半讚歎半佩服道:“他給阿蠻發了封帖子,請她不日去城外那百草莊住上一陣!”


    誰都知道,這百草莊乃麇穀居士名下的別莊,平日誰都進不去。


    蘇政這下是再也睡不著了,猛地坐了起來:“當真?”


    蓼氏笑了一聲:“起先妾身也以為是糊弄人的,問過阿蠻,才曉得是真的,你可還記得當時定州傳來的消息?”


    “五叔叔的嫡女本該是個胖乎乎的小娘子,以至於妾身與老爺都以為消息弄錯了,實際上消息是沒錯的。阿蠻說,當時她得的胖症,今年才由麇穀居士給出手治好了的。”


    “可老居士不是有三不醫的規矩?”


    蓼氏點頭道:“這便是阿蠻的福氣了。”


    她將蘇令蠻所說之事挑挑揀揀說了一部分,才道:“老爺從前總以為聯姻是唯一出路,按妾身的想法,若阿蠻能學上居士的五分本事,也足夠在長安城立身了。”


    蘇政啞然失笑:“二侄女這張臉,若隻有五分本事,也還是立不了身。”


    再過幾年,這美貌到了極致,便會有十足的殺傷力,若沒有足夠的本事傍身,那麽……等待著的,恐怕不會是太好的下場。


    蓼氏此前不能委屈了人,要讓二侄女自在地過的想法,他沒挑破,此時卻忍不住說了。


    蓼氏再無言語,良久方歎了一聲:


    “罷了。”


    這頭榮禧苑討論得起勁,碧濤苑內卻是一夜無話。


    在夢中打了一夜的牛鬼蛇神,蘇令蠻再醒來之時,隻覺腦袋漲得發疼,她揉了揉額頭,喚了聲:“小八。”


    聲音粗得跟磨刀紙刮過似的。


    小八本還端了盆笑盈盈地進來,一聽二娘子聲音不大對頭,連忙將銅盆隨手放了,人已經跑到至床跟前,伸手探過,發覺熱得燙手,急得出了哭腔:


    “綠蘿,你快來看看,二娘子這是……怎麽了?”


    蘇令蠻勉力撐了起來,左手給右手探脈。


    綠蘿與小八屏息等著,隻聽二娘子粗啞著聲道:“邪風入體,滯血淤塞,不過是些許風寒,沒甚大不了,一會兒便好了。”


    不久後,蘇令蠻便自己給自己打臉了。


    俗話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蘇令蠻這“風寒”一染便染了十日,早把書院的三日給躺了過去,直躺到麇穀居士坐不住,一架馬車上了門。


    蓼氏訕訕地領了一花白胡子的老頭進門,隻覺得這麇穀居士當真是……


    百聞不如一見。


    等閑便沒見著這般古怪之人,上門先嫌茶濁氣過重,再來嫌脂粉氣濃,繼而又道“花太香人太醜”,總之沒哪一處不嫌棄的。


    本還想寒暄兩句,這下登時跟個燙手山芋似的,直接丟到了病歪歪的蘇令蠻這裏,連門檻都未近,便一溜煙地領著丫鬟婆子跑了……


    蘇令蠻看著跟後頭有鬼追似的大伯母,眨了眨眼睛:“居士,你這是做了什麽?”


    麇穀居士沒好氣地甩袖道:“那黑婦人頭上的絹花太臭!熏得老夫頭疼。”


    蘇令蠻頭疼地揉了揉額,曉得這是麇穀居士那“厭棄婦人”的老毛病又犯了:而且仿佛還更嚴重了。


    “居士……”


    麇穀居士“哎”了一聲,心疼地上前,見蘇令蠻臉又小了一圈,忍不住罵了聲娘:“阿蠻,與居士說說,可是這鄂國公府虐待你了!怎麽又病歪歪的了?”


    蘇令蠻搖頭道:“不曾。”


    “那就是姓楊的臭小子沒將你照顧好?”


    麇穀居士不分青紅皂白地遷怒,蘇令蠻抿了抿唇,搖頭道:“居士,此後莫將阿蠻與……那人連在一處,阿蠻不喜。”


    麇穀一愣,不過短短幾語,他便察覺出蘇令蠻對楊廷態度有了極大的轉變。


    若說從前,不算含羞帶怯可總還是友善的,此番卻像是徹底決裂了似的冰冷,他初回京畿,許多事還未聽聞自是懵裏懵懂,愣道:


    “為何?”


    “居士……”蘇令蠻睜著雙霧煞煞的眼睛看他,嬌嬌地道:“阿蠻不想說。”


    “好好好,阿蠻不想說便不說,”麇穀居士被她看得心底發軟,忙舉手投降,見蘇令蠻終於露出個笑模樣來,才鬆了口氣,心道這養閨女也是不容易。


    伸手診過脈,看了阿蠻開出的方子,才道:


    “依脈象來看,這方子開得中正平和,很是對症。可有一點……阿蠻你恐怕忘了,胞宮過寒,雖說養身湯將身子調養過來了,可還未徹底根治,白芷的分量就顯得多了一些,無須五兩,二兩足矣。”


    蘇令蠻恍然大悟:難怪她這藥吃了許多日,斷斷續續地一直不見大好,原來如此。


    “阿蠻受教了。”


    兩人又親親密密地談了會天,蘇令蠻難得活潑,像隻嘰嘰喳喳的小麻雀似的,將分別之後的事一一敘來,隻隱了與楊廷、楚方喧之間的糾葛,倒也談得有滋有味。


    “白鷺書院……”麇穀居士捋了捋胡子道:“墨師姐當年花了極大的心力才建了起來,沒想到這些年裏丟開了手,竟被那些個心術不正之人當成了鯉魚跳龍門之地,可笑!”


    蘇令蠻點頭又搖頭:“居士您又偏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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