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嬤嬤的聲音。


    蘇令蠻感到驚奇,容嬤嬤除了第一次選人之時對她另眼相看,後來便一直是可有可無地忽略了她,何況旅途勞累,這般晚了還來,莫不是出了什麽事?正胡思亂想著,綠蘿已伸手開了門,拱手站到了一邊。


    容嬤嬤吃力地抱了一堆被褥進來,蘇令蠻瞪大了眼睛:“嬤嬤這是……”


    “今日嬤嬤便在小娘子床邊打個地鋪。”


    容嬤嬤生了一張容長臉,不笑時便格外嚴肅,蘇令蠻從來都是假裝避著她的,忍不住移開眼睛:“嬤嬤這般,可是折煞我了。”


    “小娘子恐怕不知道,雍州衛裏很有幾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嬤嬤在這,總能安心些。”


    容嬤嬤適當地賣了個好,經過這些日子的觀察,她早發覺蘇令蠻柔順皮子下的那一點張牙舞爪。大宅子裏這麽多年的飯她也不是白吃的,蘇令蠻裝的確實不錯,可到底薑還是老的辣——


    不過她也無意去拆穿便是,畢竟有點小聰明的美人,能走的路要更遠些。


    容嬤嬤從來不信那等子出生決定命運的鬼話,有這般的容色,隻要不是太蠢,榮寵個幾年還是沒問題的——蘇令蠻這等有點小心機小聰明的,顯而易見要比往年的那幾批前程更好,她也願意先示個好。


    蘇令蠻一下子便察覺到了容嬤嬤的言下之意。


    昨日那一下的露臉,若當真有人不懷好意,想闖一闖空門,有老嬤嬤在這,好歹能憑著國公府的臉麵擋一擋。憑著天性裏的那一點敏銳,她知道自己不能拒了送上來的好意:雖然她其實不怎麽需要。


    “謝謝嬤嬤,嬤嬤辛苦。”蘇令蠻露出一臉感激涕零的模樣。


    一夜無話。


    第二日一大早,天微微亮,驛站大門便“吱呀”一聲開了。


    糞水車、貨郎叫賣等等喧囂聲漸起,驛卒阿西撓著腦袋眯縫著眼將大門開了,另一個相熟慣了的阿三也拎著掃把沒甚精神地開了門,兩人不約而同地打了個哈欠。


    “阿西,昨日夜裏那動靜,你可曾聽見了?”


    阿三拄著掃把沒忍住又打了個哈欠,阿西取了巾子一邊將椅子擺了開來一邊朝外看了看天:“可不是?鬧耗子似的,一晚上翻來覆去也沒個踏實。”


    “嘿喲,”阿三掩著嘴湊過去一臉神秘地道:“我昨晚上黃湯灌多了貓腰上號子,你曉得咋啦?昨個兒那邊……”


    他朝昨日大手筆包了一個院的地方努了努嘴:“哪兒是鬧耗子,就看著好幾個全身裹得烏漆墨黑的野人被半死不活地拖出去,莫看是一幫女眷,手段可厲害著呢。”


    阿西挑了眉毛:“不能吧?”那老的老小的小,一幫嬌滴滴的女兒家,有這能耐?


    他在這驛站幹了許多年,來來往往見識的不少,自然曉得一個道理,會咬人的狗不叫,想到昨日那幫一看便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娘子,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正想著,東邊院子門一開,一個梳著雙丫髻的大眼丫頭拎了一個細頸圓肚銅壺出了來,一邊走一邊還打了個哈欠,見阿西青著臉身子打顫,詫異地看了他一眼:“小郎君,一會我家娘子還要趕路,你去打些熱水來。”


    阿西“哎”了一聲,接過銅壺滿滿地給灌了一壺水,顫顫巍巍地遞過去,隻聽“哐啷啷”一聲便落在了地上,滾燙的水潑了下來,小八唬了一跳,人倒是機靈的跳開,落了幾滴在手背上,不免痛呼了一聲。


    她晚上翻來覆去地沒睡踏實,本就腦門疼,先是被打地鋪的容嬤嬤嚇了一跳,此時又摔了壺,登時豎眉冷對道:“怎麽毛毛躁躁的?當姑奶奶要吃了你?”


    “小八,一大早火氣這般大。”


    阿西貓著腰正欲道歉,卻見院子裏走出來一個嫋嫋婷婷的高挑女郎。


    他昨日是見過這人的,此時她依然帶著帷帽,一身春水綠的齊胸襦裙,鵝黃披帛,聲音還帶著點初睡夢醒的嬌軟,鶯啼婉轉,便是斥人也跟撒嬌似的,讓他聽了不禁身體都酥了半邊。小八見他這神魂顛倒的模樣更來氣,指著鼻子氣急道:


    “不知打哪兒來的毛躁鬼,連打壺熱茶都不成。”


    蘇令蠻揉了揉額角,她昨夜也沒睡好,本以為一晚上該有的驚心動魄是一點沒有,也沒見什麽扒窗的不速之客,隻外邊窸窸窣窣的聲音不停,讓她腦袋發沉。聽這驛卒顛三倒四的道歉,也不欲為難一個他,揮揮手道:“再去打一壺便是了。”


    “對了,昨夜你們可聽到動靜?”


    蘇令蠻奇怪,昨夜她腦袋發沉,明明是不該睡著的,卻怎麽也醒不來,跟魘著了一般,綠蘿卻是知道其中官司,垂了眼道:“約莫是鬧起了耗子,不消停。”


    不遠處被叫了“耗子”的林木冷不丁地打了個噴嚏,楊廷瞥了他一眼:“這麽一晚就受涼了?”


    林木鼓著腮幫子指了指眼下蒼黑的眼圈,“郎君,做人可要憑良心。”


    作者有話要說:


    林木:捉了一晚上耗子,我容易麽我?


    第93章 威風凜凜


    諾大的一座城池遠遠看著已是震撼, 近看更覺巍峨壯闊。


    一色的青石牆磚,城池高約十丈,東南西北四門, 國道筆直寬闊,可供兩駕六驅馬車並駕,京畿衛東南西北四營拱衛, 遠遠看便已是銳氣森然。


    小八吐了吐舌頭,讚歎道:“二娘子,從前我還覺得定州城樣樣不差, 可與這長安比起來,還真是鄉野地方。”


    哪見這處處可見的講究和氣派。


    連旁邊排隊拎著菜籃子的農婦也捯飭得幹幹淨淨,有股子天子腳下的活泛氣。


    蘇令蠻目不轉睛地看向簾外, 聽罷笑了笑:“何必妄自菲薄?一城有一城的氣魄,舉國之力養一城,又豈會差?”


    她自然是嘴硬, 不肯承認井底之蛙的事實, 綠蘿笑盈盈道:“二娘子,今日恐怕是提前宵禁,需得一會才輪到我們。”


    他們一行三架馬車輕車簡行,一路緊趕慢趕著, 還是花了兩日才到長安, 此時日已近黃昏,城門外長長兩列車馬一眼看不到頭。幾人已是排了一陣,前邊還有幾十號。


    小八咋舌道:“這進趟城可真是麻煩。”


    “正好趕上落鎖關城了, 白日裏還是快的。”綠蘿解釋道,前邊翠蘭捧了兩碟小盤子過來,“小娘子先墊墊饑,恐怕還需半盞茶功夫。”


    小八探出身去接,正要回身,卻見旁邊一行十數人拱衛著一輛五驅馬車從遠處長喝而來,行人紛紛退避,高頭大馬揚起漫天塵土徑直穿過人群,直入城門。


    “得得得”馬蹄聲震天價響,不一會便消失在了眼前。


    “可,可……真有氣勢。”小八喃喃道,見翠蘭歆羨地看著,忙問:“他們不需排隊麽?”


    翠蘭丟了個白眼過來,撇嘴道:“你道那人是誰?”


    “誰?”


    “楊宰輔大郎,威武侯楊廷。”


    天子六驅,諸侯五驅,可整個長安城裏敢這般橫衝直撞的找不出第二個,而十八封侯的,就這麽一個楊清微。


    蘇令蠻掀開布簾,對著車外的翠蘭奇道:“你是說,剛剛過去的是岫雲楊郎?”


    以她對楊廷的了解,這人城府極深,不至如此外露的跋扈囂張。


    “自然是了。”


    翠蘭將盤子往小八手裏一塞,也不多言,直接往前方去了,蘇令蠻放下布簾,朝綠蘿看了眼:“楊郎君在京畿便是如此?”


    綠蘿沉默地點頭,“宰輔權柄彪赫,主公自然有這個本錢。”


    聖人親政未久,朝野大權全在宰輔掌控,便是政令也多需給宰輔過目後方能下達,作為當今聖人的親堂弟和楊宰輔唯一兒郎,主公有這個本錢囂張。大梁初建,正入中興,可楊家便跟受了詛咒似的,自太祖始,便子嗣不豐,太祖生二子,長子為當今聖人之父,繼位一年未及便薨了,留下幼子寡妻,二子楊文栩,這麽多年也隻得了一個寶貝兒子楊廷——


    據說在楊廷七歲之時,宰輔繼妻還曾懷過一胎,孰料未坐穩便流了,此後多年無所出,宰輔如今也放棄了。


    蘇令蠻默了默,在定州時她還不覺,到了京畿才真正意識到與那人的距離,當她還需慢慢等候城門放人之時,那人卻可以在城中策馬揚鞭,人人敬畏。


    綠蘿看著二娘子眉角的一點黯然,心底不由歎了口氣。


    能早些瞧明白,也好。


    半盞茶過後,果然便輪到了她們。


    當容嬤嬤出示過鄂國公府令牌和蘇令蠻幾人的路引後,城池衛才放了人過去。


    夜色已冥,三輛青帷馬車“得律得律”地行駛在朱雀大街,及至一座巍峨富麗的建築麵前才停下。門口兩隻威風凜凜的石獅左右陳列,鍺紅銅釘門臉,十數盞亮堂的琉璃宮燈轉悠著,將“鄂國公府”的四字匾額照得瓦亮。


    “正門入?”


    蘇令蠻若有所思地看著,卻見馬車略停了停,又重新轆轆地沿東再行了一段,直至東角門,才真正停了下來。


    容嬤嬤率先下了車,翠蘭與馨兒隨之,垂手恭立車旁。


    容嬤嬤板正的聲音響起:“鄂國公府已到,小娘子們盡可下車。”


    蘇蜜兒與蘇珮嵐在各自丫鬟的攙扶下下了車。


    東角門隱隱綽綽地隱在一片黑暗裏,與剛才經過的正門完全不可相比,兩開的小門,帶了點局促的小家子氣,蘇蜜兒沒想到,直愣愣道:“嬤嬤,你是說,我們就從這進?”


    翠蘭牽起一抹笑:“夜了,國公府的人怕是都睡了,我等從東角門進動靜小些。”


    “可……”


    蘇蜜兒欲言又止,蘇珮嵐忙扯了扯她袖子阻了,匆匆福了一福:“不敢驚擾國公府上下。”


    是個知輕重的。


    容嬤嬤暗地裏點了點頭,轉頭拿眼梢朝旁邊瞅了一眼,隻見那最出挑的小娘子亦帶了兩個隨身丫鬟下了車,因夜色之故,帷帽早就不帶了,此時微微垂著腦袋,一副聽憑安排的柔順姿態。心下登時滿意,在外奔波的鬱氣早給散了,道:


    “諸位既然來了鄂國公府,小娘子們又同出蘇氏一脈,當然是算不得客的,從東角門進方顯親近。”


    若是麇穀老居士在此,不然要罵聲“放屁”。


    國公府的正門,自然不像皇宮一般,有那無品級無詔不能進的狗屁規矩,也不是隨隨便便來個阿貓阿狗就能進,可蘇令蠻幾人乃蘇族老家千裏迢迢而來,頭一回上門,若不從正門進,往後便自然而然是矮人一頭了。


    蘇蜜兒心下懵懂,蘇珮嵐雖有些懵懵懂懂,大抵還是隱約感覺到了一點不同,下意識地選擇了不起衝突。


    蘇令蠻卻是心底透亮,一下子明白了內裏機鋒:


    第一道下馬威,來了。


    鄂國公府既然是打著拿她們這些旁支女子作聯姻工具的主意,頭一樁事,自然是要馴。刺頭兒那般的首先便要剔除,否則回頭養出個白眼狼再掉轉槍頭對準自個兒的,那才是得不償失。


    要馴,首先便需打服了。


    當然,對著嬌滴滴的小娘子不能真的上手打,但精神上的打趴下,卻是在無時無刻不在進行中的。


    頭一樁,明明是上門的嬌客,卻不得從正門入,反而要從下人進進出出的東角門進,美其名曰親近,實質便是一重彈壓,一道測試。若她此時發難炸了,一下子成了刺頭裏的刺頭,假聰明真強頭,那往後一波又一波接二連三的“馴”招兒,恐怕是會著重朝她傾斜。


    蘇令蠻不可避免地自戀地想到:憑她如今這等樣的相貌,鄂國公府必然是不舍得放棄的。


    奇貨可居,那也得是聽話好擺布的貨,若一開始不聽話,要麽棄了要麽馴聽話了。


    她自然不願做這出頭的椽子,幹脆也做了老老實實的模樣,扮起了溫馴的貓兒:“嬤嬤說的極是。”


    蘇蜜兒朝她吐了吐舌頭,張了張嘴:馬屁精。


    蘇令蠻不動聲色,隻將自己當成東角門旁的一株隨風拂動的野草。


    容嬤嬤假意沒看見她們之前的眼裏機鋒,付了一筆車資,打發了馬車走,馨兒上前扣門,叮鈴哐啷的一陣聲音過後,門後探出一個粗婆子的半個身子:“誰啊。”


    “郝媽媽是我。”


    馨兒笑嘻嘻地道:“我與容嬤嬤從定州回來了,你且將門開一開,讓小娘子們進去。”


    郝媽媽揉了揉眼睛定睛一看,嘿,還真是,忙不迭地將兩扇小門兒都大開了,腆著臉道:“不知是嬤嬤回來,小的怠慢了怠慢了,請進,請進。”


    容嬤嬤率先進了門,郝媽媽遞來一盞宮燈,翠蘭順手接了,馨兒忙往郝媽媽手裏塞了十來塊銅板,道了聲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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