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娘子不必為奴婢擔心,”綠蘿進入狀態很快:“相反,奴婢還得感謝二娘子,暗衛常年在外奔走,向來是有一日活一日,誰也不知什麽時候便去了。如今奴婢雖不能與曾經那些同僚聯係,卻重新開始了一段新的堂堂正正的人生,也未嚐不好。”


    蘇令蠻翹了翹嘴角,一雙眼亮晶晶的,她對暗衛之事,從來都是自蕭明先生那話本子裏探知的,一知半解,如今一聽,便又開心起來,跟個孩子似的。


    綠蘿莞爾,心下透亮,隻可惜——


    她看了看二娘子那張出離明豔的笑模樣,歎了口氣,容光太盛,從來是禍不是福。二娘子如今模樣還未完全長開,便已出落如此,往後……


    這定州蘇府,畢竟地位還是太低了些。


    蘇令蠻自然是不知這新收丫鬟的心中顧慮,此時,她有另一樁煩心事困擾已久,如今綠蘿來了,這事,便可以開始著手解決了。


    “綠蘿,”她壓低了聲:“其實居士前幾日給了我一味藥,可以辨毒,可這多日來,大廚房送來的飯菜並無異樣,我一一驗過,並無離覆子之毒。我與居士探討過,恐怕隻有一個解釋說得通了:那幕後之人,不會再下了。”


    因為她已經瘦下來了——而顯然,對方也知道了她身邊有個厲害郎中之事。


    “可對方既然能不依不饒地下了這許久的毒,便不可能放棄,所以,下一步必有更厲害的招數。”


    蘇令蠻麵上有些不安,她又想起了茫茫大霧裏,靈堂、棺木,和她自己那雙空洞茫然又悲慟憤怒的眼睛——


    莫非是夢境在朝她示警?


    “我有樁事,還需你替我去辦。”蘇令蠻麵色發冷,綠蘿還是頭一回從蘇二娘子臉上見到這等神色,冷酷又脆弱,如企圖從虎口裏奪下幼兒的雌鹿,綠蘿覺得荒謬,再一眨眼,二娘子又恢複了正常。


    “好。”


    綠蘿恭敬地應下。


    安靜的室內,蘇令蠻幽幽的聲音響起:“真不希望……”


    不希望什麽,她最終什麽也沒說。


    綠蘿心中發澀,卻無從安慰起。


    她這前半生,見過太多的背叛,基於利益、基於嫉妒,基於各種千奇百怪的理由,人啊,有時候就是這麽奇怪。


    第54章 順藤摸瓜(三)


    “二娘子,小八出去了。”


    綠蘿低垂著腦袋, 不忍去看蘇令蠻麵上神情。


    後日便是寒食節。前些日子獨孤信之死終於爆出, 定州城內人心惶惶, 謠言四起,為安撫民心,兵馬司與太守府便聯合設了一場春日宴, 以宴請全城,一紙邀帖已然送到了吳氏手上。


    為表鄭重,蘇府闔府都會前去, 而同樣的, 定州城裏有名有姓之家,也都會去。


    人一多, 便容易出錯, 幕後之人但凡有些腦子,必然不會放過這般絕佳機會。


    蘇令蠻提前著人暗中盯著各處,不論是西廂東廂還是外院俱是如常, 廚房采買如初, 孰料竟是小八從倒座的一處角門串通了守門婆子偷偷溜了出去——


    當然, 盯梢之人俱是藏於暗處,由蘇令蠻花了大價錢請劉軒幫忙雇來的。來曆五花八門, 三教九流盡有。


    整個蘇府全都蒙在鼓裏,連巧心小八都不知。


    “……當真?”


    房內死一般的寂靜,蘇令蠻明白過來,突然笑了一聲, 再開口時,聲音澀啞得厲害:“去了何處?”


    “濟民藥鋪,尋了一個姓邱的大夫。”


    邱大夫?


    “原來如此。”蘇令蠻思及當初讓小八去尋幫閑來看著邱大夫,忍不住歎了一聲,轉過身,院中小刀提著掃帚,慢悠悠地掃著落葉,一夜風雨,這些還未長嚴實的綠葉便被雨打風吹了去。


    綠蘿抬頭看去,隻見到二娘子挺直了的背脊,鵝黃色襦裙輕輕擺動,竟突然讓人有了弱不勝衣的錯覺。


    二娘子果真瘦了許多啊。


    她恍然地想著,卻聽蘇令蠻幽幽地問:“綠蘿,你覺得當真是小八麽?”可她怎麽覺得,不大對呢。


    蘇令蠻說不出何處不對勁,她有限的內宅生活,從來就是操心軟塌塌的娘親,懟一懟大姐,揍一揍三弟,簡單又粗暴,還不曾處理過這等事,想了許多,臨到了時,卻又不確定了。


    “再看一看。”


    綠蘿沉吟半晌,建議道。她比蘇令蠻年長不過五歲,見識的風波詭譎不少,內宅爭鬥從來殺人不見血,小八如此快跳出來,倒是出人意料——


    除非那幕後之人早就不在意,或者,跳出的,是個迷惑人心的幌子。


    而且蘇府怕不隻有一個釘子,唯有行動之時,抓個正著,才能牽出那幕後之人,隻抓一個,全然無用。


    “如此也好——”


    話還未完,院中便傳來小八嘰嘰喳喳歡快的聲音,她見蘇令蠻站在窗口,還踮腳揮了揮手,開心地喊了聲:“二娘子!”


    蘇令蠻扯了扯嘴角,小八已經顛顛地跑到廊下,從外室探了個腦袋進來:“二娘子,小八可能進來?”


    “進來。”


    蘇令蠻招招手,小八手中提了一串油紙包,嘴裏鼓鼓囊囊的:“二娘子,小八特地出去買了些紅棗糖和麥芽酥,你可要來點?”


    蘇令蠻搖頭:“你個饞丫頭,就留著自個兒吃吧,也不怕蛀掉了大門牙。”


    “二娘子!”小八跺腳,一口將嘴裏的咽了下去,才道:“你又取笑小八!”


    綠蘿奇異地看著二娘子與小八有來有往地說了一通,直到小八輕快地步出了房門,才道:“奴婢還以為二娘子會不理小八。”


    蘇令蠻輕笑了聲,沒答她,反倒提起了幼時一事:“我八歲時,便曉得做戲要做全套。”


    “那時阿爹不喜歡我,我還以為是大姐姐太出色了,便忍不住想要嚇唬嚇唬她,捉了兩條胖頭蟲放到她衣服上。大姐姐膽小,哭著鼻子去跟阿爹告狀,阿爹拿著板子打了我幾十下我都硬挺著沒認,後來反倒阿爹以為是錯怪我了,給我買了包桃酥哄我。”


    那也是她唯一從阿爹那裏得到過的東西,桃酥被她藏了一個月,壞了都沒舍得扔。


    “現在想想,我大概是從小就壞。”蘇令蠻雖然在笑,眼裏卻仿佛有淚光閃過:“所以,不過對著這些人做做戲,也沒什麽難。”


    何況,小八還沒真定了罪,沒什麽。


    綠蘿沒答腔,視線落到蘇令蠻緊揪著的兩根手指上,青蔥般的指尖此時渲染了一點紅,充血似的。


    小八拎著一串油紙包回了下人房,巧心聽到門響,翻了個身,懶懶地問:“小八回來了?”她昨天值了一夜班,被二娘子打發回了房。


    “是啊。”小八哼著小曲,將裝有紅棗糖和麥芽酥的油紙包拆開,各抓了一把丟給了坐起來的巧心:“吃吧。”


    “你沒去二娘子那?”


    小八往嘴裏塞了塊麥芽酥,舔了舔嘴道:“反正綠蘿姐姐在,二娘子就讓我就躲了會懶,時間充裕便偷溜出門買了些東西。”


    “不過我覺得二娘子最近有些奇怪。”麥芽酥咯嘣咯嘣咬得清脆,小八嘴裏含含糊糊道:“雖說綠蘿姐姐來,幫我們分擔了許多事,可二娘子對我們不如以前親近了。”


    “喲?你這小腦袋瓜還挺能裝東西的?”巧心手裏抓著糖酥沒吃,若有所思道:“二娘子許是有旁的打算,對了,你那弟弟怎麽樣了?”


    小八絮絮叨叨地將事講了一通,兩人說到樂處,還齊聲笑了起來。


    窗外一聲貓叫,巧心嚇了一跳,掀被下床,看天色不早,便穿了衣裳招呼著小八一同去了二娘子那。


    蘇令蠻剛自小鏡居回來,陪居士用過膳嘮嗑完一圈,正悠悠閑閑地繞著長廊走,權當是飯後消食。


    蘇令嫻領著弄琴,手裏不知捧了些什麽,也正嫋嫋婷婷地往小鏡居走。


    兩廂對上,蘇令蠻沒讓,腳一跨,手一攔,恰好將兩人擋在了月亮門外頭:“怎麽?大姐姐,又想去碰釘子了?”


    蘇令嫻視線堪堪在蘇令蠻臉上一轉,就像被刺痛般立刻挪了開來,腦中還留著那一段霜雪般的肌膚,嘴裏酸得像是吃了顆沒熟的青果子。


    自那山野居士一來,蘇阿蠻便跟吃了神仙藥似的一日好過一日,便她自視甚高,也不得不承認,與如今的二妹妹站一塊,她完全成了陪襯的。


    “二妹妹,何必如此?若哪一日居士肯為我出手,大姐姐必領你這份情。”


    蘇令蠻知道,大姐姐這是心裏不平衡了。


    從前兩人出現,從來是她做那陪襯的綠葉、奚落的笑柄,如今兩人倒了個,一向清高自命不凡的蘇令嫻受不了這份落差,也是理應。


    可惜她終究沒弄明白,或者說潛意識裏就不願承認,自個兒不如這個向來瞧不起的二妹妹。一個姝色慣了的,旁人隻會覺得應當;可若是一個醜胖怪了的,再漂亮起來,那些從前個高高在上秀優越感的,便會覺得心理不適了。


    蘇令嫻將這一切順理成章地推到了那山野居士身上,也未肯承認和相信蘇令蠻原本就長得比她好。隻一個勁地將渺茫的希望寄托到了居士身上,認為他出一出手,自己便也能脫胎換骨。


    “大姐姐去了這許多回,可成了一回?也不必尋我阿娘,我阿娘從來就管不住我,更沒法強求居士。”


    蘇令蠻笑嘻嘻地拱手,腳步一寸不讓,目光落在蘇令嫻端著的盤子裏,一隻小小的檀木盒子,盒雕已是精致以極,湊近了聞,還有股淡淡的檀木香,這檀香與尋常熏香味不同,聞之有提神之效,心裏頓時有了主意,調笑道:“喲,阿蠻還不知,大姐姐竟有這本事,這有價無市的沉檀竟也被你得了。”


    “可是我那鎮哥哥送的?”


    “你——”蘇令嫻氣急上臉,麵上緋紅一片:“休得胡言!”


    弄琴幫腔:“是啊,二娘子,這沉檀可是大娘子廢了好大功夫得來的。”


    “可阿蠻前幾日聽說,大舅舅在家將鎮哥哥好生打了一頓,說是丟了一塊珍藏多年的沉檀,好生不巧。”蘇令蠻手一撈,快得蘇令嫻沒反應過來,便將那檀木盒子取走了。


    “你——”


    蘇令蠻已經打開了蓋子,一塊約拇指大小的褐色沉檀靜靜地躺在底部,她手一挑,便在在沉檀的右下角找到了一點米粒狀的印子:“阿蠻以前淘氣,當初玩的時候不小心將大舅舅這沉檀砸了個印子出來,瞧,可還在呢。”


    蘇令嫻被揭了個底兒掉,臉色難看得像是調了色的盤子,硬撐著道:“這,這……是我不小心掉地上碰到的,妹妹兩口一張,便將這私相授受的名兒往姐姐身上套,可是不大厚道?”


    蘇令蠻“噗嗤”一聲笑了,搖搖頭:“厚道不厚道,阿蠻是不知道。但是大姐姐您送禮,好歹得弄明白些再送,這五兩的沉檀,是一顆米粒作記,十兩的沉檀,一個元寶記。”


    這些常識,尋常人接觸不到,自然不知,可經手人總該明白。蘇令嫻說自己千辛萬苦得來,還能不知?她著急忙慌地承認了磕傷,反倒是落了蘇令蠻的陷阱,不打自招了。


    蘇令嫻張了張嘴,一張臉憋得通紅,再說不出一句話來。


    綠蘿在一旁彎起了眼睛,笑眯眯地想:二娘子可真是淘氣啊。


    蘇令嫻鬧了個沒臉,搶又搶不過,遙遙看著麇穀居士的小鏡居,差點沒掉幾滴傷心淚。一身素淡的墨染裙,皺成了風裏的鹹菜花。


    蘇令蠻心裏一股悶氣自動自發地尋著了出口,見蘇令嫻僵著臉仍嘴硬不肯走,也不稀得理她,朝小鏡居喊了聲:“居士,這沉檀可要?”


    麇穀不耐的聲音傳來:“滾滾滾!哪兒來的阿貓阿狗,盡往老夫這鑽,打量老夫沒眼睛?”


    指桑罵槐,語氣嘲諷得厲害。


    從前幾回,麇穀雖沒見蘇令嫻,卻也沒這般不客氣,這回怕是耳朵尖,聽到了內裏糾紛,這下跟捅了馬蜂窩了,他又是個混不吝的,完全不講究那套男女規矩,全然沒給蘇令嫻留麵子,蘇令嫻一二八少女,還未及嫁人,哪裏見過這般陣勢,再站不住,轉身便跑。


    蘇令蠻笑嘻嘻地揮手:“大姐姐,您慢走!”


    弄琴匆匆地跟了上去,兩人一忽兒便跑了個沒影兒。


    “居士,阿蠻也走了?”蘇令蠻又朝裏喊了聲。


    麇穀這才板著臉走了出來,他剛剛正巧在小鏡居的院子裏踱步,聽了一耳朵,生平最恨的便是這等心術不正之人,惱了:“往後你那大姐姐再來,老夫可不會客氣。”


    蘇令蠻對他的不客氣好奇,問了,麇穀沒答,隻一個勁兒地趕人:“你也走,看著便煩!”這話說得硬,口氣卻軟,蘇令蠻全然沒放在心上,笑盈盈也走了。


    麇穀居士看著蘇阿蠻走起路來大步流星,全沒點女兒氣,不由搖了搖頭:


    臉是正過來了,其他的,還是任重而道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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