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三“籲”了一聲,趕著馬將車“得得”地停到路邊,蘇令蠻沒有讓人扶,一步便跳了下來,輕盈地與她體態完全不符。


    路邊的積雪化水,濺濕了裙邊,蘇令蠻滿不在乎地拂了拂,抬腳便走。


    這便苦了盧三了,他苦哈哈地趕著馬車跟了上來:“二娘子,可要盧三陪著?”


    蘇令蠻擺了擺手,並未回身:“你且看著車吧,半個時辰後來東望酒樓接我就是。”她可不是那些嬌嬌女郎,便戲文裏那些個劫色的惡霸,也不會不長眼地劫到她身上來。


    整條街上商鋪林立,各色旗旌迎風招展,霜雪將各鋪子招牌淋得透亮。


    蘇令蠻深深吸了口氣,隻覺得一早的鬱氣隨著這一朝漫步都散了去,腳步一轉,便去了隔街的書齋,書齋前還排著長龍。


    “蕭明先生的話本子,還剩最後一本嘍!”


    “我,我,我!給我!”


    “我可知我家郎君是誰?蘇府的覃小郎君是也,憑你一個小商賈也敢與我搶?!”蘇令蠻在裏麵發覺了蘇覃的貼身小廝青竹。


    她自然不會有失身份地與那些下仆去搶蕭明先生的話本子,腳步一轉,便轉去了書齋隔間的暗巷,那裏有一條道直通東望酒樓。


    前方百米外,有一對男女絮絮說著小話,看起來十足親昵,女子頭帶惟帽,雖看不清麵目,遠觀之身段窈窕,氣質不俗。


    蘇令蠻匆匆掠過一眼,連忙收回視線,她雖然讀書少,但非禮勿視的道理還是懂的。知道自己打擾人家小鴛鴦了,知幾便退,待轉過巷角時,青年郎君突然轉頭,露出的半張臉,登時讓蘇令蠻僵立在了原處。


    眉峰,眼角,每一絲弧度都曾在她對未來的無數次憧憬中出現過。


    吳鎮!竟然是吳鎮。


    這個暗巷還是吳鎮當年帶她一同來的,過去的記憶像一副褪黃的畫,在蘇令蠻的記憶裏迅速蘇醒又逝去。


    一切都麵目全非。


    蘇令蠻終於徹徹底底地從過去醒了過來。暗巷裏帶著冰雪特有水汽的穿堂風冷冷地拍在臉上,將她從滅頂的池中撈了出來。


    惟帽女子一個轉身,輕盈地消失在街角。吳鎮並未看到她,亦轉身跟了出去。


    羞辱感鋪天蓋地地向她襲來。


    蘇令蠻緊緊攥著袖口,幾乎要將它攥出一個洞。那女子的身影,她曾無數次帶著焦灼地嫉妒過,她熟悉得很。


    蘇令嫻,她咬牙切齒地恨聲。


    第7章 金風玉露


    定州位於大梁北疆,東臨突厥,自二十年前梁太宗年年歲貢之後,才勉強與突厥保持住將近二十多年的“和平”。


    說起東望酒樓,亦是定州一奇。


    自西晉破國,梁太祖兵建大梁統一六國這四十餘年間,東望酒樓曆經兩代,撐過三帝,不但不見頹勢,反有越來越旺之像。定州城囊袋裏略有些富餘的,都愛上東望喝兩盅。東望酒樓的大掌櫃,從青蔥少年幹到垂垂老矣,從爺至孫,任外界風雨如何飄搖,這一家子都巋然不動,活得有滋有味。


    酒樓三層木質結構,絳紅實木建製,並不見精細雕鏤,卻透著北地獨有的大氣敞亮,一個精神氣十足的清秀跑堂搭著褡褳在門口迎來送往,熱鬧得好似完全沒有受到這霜雪天氣的影響。


    “蘇二娘子許久不見,您這回來還是老位置?”馮三笑盈盈地迎上來,並不為蘇令蠻寬胖於常人的身材側目。


    蘇令蠻丟了一粒碎銀:“二樓帶路。”


    東望酒樓的一樓,為平日愛飲些小酒的市井小民常去之處,吳鎮等人自是不會與這等閑雜人混在一處。二樓則專為定州城有身份之人所設,至於三樓,在蘇令蠻有記憶起,便沒見人真正踏上去過。


    據傳那裏,有天下最烈的美酒,最豔的美人。


    ——就連定州太守,亦隻能在二樓逗留。


    按東望酒樓的規矩,三樓隻招待兩種人,藝絕天下,或位尊極頂——這藝,不單指文武之藝,醫術、調香、舞藝等等小道,亦囊括在內。而這位尊極頂的話一放出,更讓人覺得這掌櫃是癡心妄想,除開位尊九五的聖人,還有誰能稱位尊極頂?


    據傳有一任定州太守不信邪,掀桌強登,最後卻不知為何悻悻而去,就此不了了之。


    於是,便有人暗中揣測,這東望酒樓敢如此狂妄,背後必是有京畿的權貴撐腰。便城裏最橫的地痞流氓,也識趣地繞道而走。


    蘇令蠻從來不信這三樓的美酒美人,權當掌櫃為自己貼金,但這不妨礙她喜歡酒樓的好酒好菜,來得勤,與馮三便也熟了,台階被她踩得咯吱咯吱響,掩蓋住她低下去的聲音:


    “小三兒,我鎮表哥在哪個廳?”


    “鎮小郎君並未在雅座,今兒個,我東望來了一群京畿國子監儒生,說是要破一破這規矩,鎮小郎君與他同窗都在外間觀看。”馮三一臉與有榮焉。


    蘇令蠻愣了愣:“你們酒樓的規矩,都傳到京畿去了?”連國子監儒生都上門踢館?這該有多閑?


    馮三被她一臉的不信刺激了,忙解釋道:“可不?這大梁開國以來,可還有哪家酒樓有我東望的淵源?”


    從古至今,不論是文人騷客,還是世家列族,都愛問個出處,酒樓界壽歲最長的東望酒樓,確實在大梁朝還是頭一份的,尤其是這規矩——


    大約這世上自命不凡之人都希望能搏一搏眼球的。


    可惜,東望酒樓的掌櫃奇怪,不開連鎖,更不愛往長安洛陽這等繁華之地跑,隻肯守著這北關,卻也正因這不同尋常商賈的風骨,倒讓各地有才藝之人一波一波的湧來。


    即便如此,蘇令蠻仍覺得奇怪,不由問道:“東望自是不俗,可國子監人又如何會來這北疆之地?”


    北疆距離長安何止萬裏,便乘上最速之舟,亦需半月。


    而就連她那頑劣的庶弟都知曉,學不可一日懈怠。國子監裏那些,將來可都要為官做宰的,怎麽出得來到得了?


    差異讓她幾乎忘了剛剛“捉奸”的勁頭,馮三神秘地笑了笑:“蘇二娘子,此事……便不是小三兒能說的了。”


    兩人說話間,已經踏上了二樓。


    酒樓占地極廣,臨窗以各色屏風半隔出一間間雅座,窗外一頃碧波,街上遊人如織,端的是一副民生半景圖,地方通透敞亮,半攏屏風又保持了坐客一定的私密性,極受文人雅客的歡迎。另一頭,則是一座座封閉式花廳,若有私宴,必是閉門歡飲。


    二樓正中,隆起一座離地一米的方形高台。


    當然,與那等市井的俗豔戲台子不同,這高台是當今墨門第一人韓秋子所設計,又請來蜀地工匠精工細作而成。韓大家之作,便蘇令蠻這等人對建築無甚品鑒之人,亦能看出其高貴典雅,不同流俗。


    如今往常空空如也的高台之上,約莫站了十幾人,或高冠博帶,或錦帽貂裘,個個都衣著不俗,氣質儒雅。


    高台後方嵌入的白璧掛屏之上,已經滿滿地鋪陳了一璧宣紙,其上行草楷書,各色遊龍。


    定州城數得出名望之人,不論老幼青壯幾乎都來了,圍攏著高台的桌幾早已爆滿,甚至有一些人癡癡站著,隻為一睹那國子監廩生——便她那“喝花酒”的阿爹,亦放下了生平愛好來了。鎮表哥,甚至太守的大小郎君等人,更是滿麵向往歆羨,至於蘇令嫻……


    蘇令蠻轉頭要尋,卻被斜後方遞來的一柄長形物體阻了,她垂頭看去,沁涼的刀鞘透過厚厚的狐皮大麾以一股巨力企圖將她往旁撥去。


    蘇令蠻豈是能隨便讓人就撥開的?她穩住下盤,轉頭回望,不意正對上一雙好奇的眼睛,眼前少年郎君一身鴉青色長袍,皮膚黝黑,與時下流行的文弱美少年不同,充滿了健碩的陽剛之氣。


    刀鞘的另一頭直直握在他手中,蘇令蠻皺眉不悅道:“這位郎君何故如此無禮?”


    林木看這胖婦人堵著樓梯口不動,眼睛不自覺往後一瞥。


    蘇令蠻這才注意到他身後還安安靜靜站著一人,那人一身玄色緙絲長袍,渾身素裹,別無長物,可偏是這樣寡淡,一旦被人注意到了,卻也無法讓人將目光從他身上抽離——即便,他帶著幕籬。


    這人可真冷淡。


    蘇令蠻不自覺摩挲了下肩膀。


    “這位小婦人何故擋道?”


    林木微微抬起下巴,目光倨傲,對這胖婦人的眼神分外不愉,竟看他家郎君看呆了,真正不知所謂。


    蘇令蠻這才發覺自己龐大的身軀竟將樓梯口給堵住了,連忙往旁讓開來,歉意地表示道歉,待林木抬腿上樓,腿快速地一伸,林木“哇哇哇”地單腳跳開:“小婦人好生無禮!”


    蘇令蠻遺憾地拍拍手,竟然沒有絆倒他,一邊抬著下巴,與林木比傲:“黑麵郎君,你叫我小婦人,不也無禮?”她可梳著未嫁女的發髻。


    “阿木,道歉。”


    如玉碎冰擊的聲音,即便是為蘇令蠻主持公道,亦透著股冷淡和倦意。


    林木這才發覺,先入為主的印象讓他將一個未出嫁的小娘子誤作了婦人,撓撓腦袋別別扭扭道:“這位小娘子對不住了。”


    “無妨。”


    蘇令蠻不是什麽斤斤計較之人,見林木道歉真誠,便放過了他。


    正當這時,酒樓小掌櫃劉軒竟三步並作兩步地迎了上來,素來不苟言笑的麵上帶著熱情洋溢的笑:“不知清微遠道而來,軒有失遠迎,有失遠迎。”


    “這邊請,這邊請。”


    小掌櫃的滿麵笑容沒有驚嚇住蘇令蠻,但兩人眾目睽睽之下一路往三樓跑的情況讓她呆住了——這人究竟是何人?


    是藝絕?還是……


    她將目光落到了高台上作畫論詩的國子監廩生身上,思及馮三神秘地微笑,突然對那人的身份好奇起來。


    清微?


    清微。


    她想不起當今世道上,有哪一個大家叫這個名的,那麽——能登這三樓之人,必是極貴了。


    看著忠心耿耿守在樓下的“阿木”郎君,蘇令蠻第一次起了丁點好奇心,可待觸及一個熟悉的身影跳上高台提筆作詩時,那本就少得可憐的好奇心立時丟到池中喂魚了。


    ——是啊,有這等出風頭的好時機,她這個好姐姐,又怎舍得放過。


    蘇令蠻眼珠一轉,計上心來。


    第8章 與姐鬥法


    佳人在堂,便帶著惟帽,亦能覺其清雅端麗之態。


    二樓濟濟一堂多是青年郎君,學了幾首歪詩,讀了幾本豔詞,便家裏有紅袖添香的通房小妾,亦不妨礙他們對一個清麗小娘子的天然向往。


    本朝開國皇帝是馬背上打下的江山,出身北疆楊家,有兼收並蓄的豪邁之風,男女大防並不嚴重。


    蘇令嫻姿態嫻靜,容貌掩在半透的白紗之下若隱若現,更襯得其憑空多了絲渺然之氣,便執筆的青蔥十指都纖纖雅麗,隨著一點一捺之下,一手娟秀的簪花小楷已躍然紙上。


    已有圍觀的好事者念了出來:“趙客縵胡纓,吳鉤——”


    “嘩啦啦——”


    一個茶盅撞落在高台邊沿,潑濺起的茶水竟好死不死地落了一半多在蘇令嫻才書了兩行的宣紙上,重色的墨暈染開,一下子糊得不像樣了。


    蘇令嫻執筆的手紋絲未動,負手轉向台下,素淨的象牙白八幅羅裙上沾了些許墨點,隨著她旋身的動作像是在身上開了暈染的墨花。


    場上的國子監廩生們亦紛紛舉目四顧,看是哪個蠻人打斷了大家的興致。


    “是何人如此大煞風景?!”


    蘇令蠻大搖大擺地走上台去,因身子粗圓,顯得比瘦條條的一眾儒生兩個大一般:“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便是我蘇令蠻。”


    “諸位見笑,我二妹妹頑皮,擾了諸位興致,還請海涵。”蘇令嫻微微一福身再站起,與大腹便便的蘇令蠻看起來簡直是兩個極端。


    “罷罷罷,既是小娘子你的妹妹,我等便也不再追究了。”出頭說話的青年郎君,看起來約莫是這眾國子監廩生中領頭的,溫文笑道。。


    蘇令蠻輕笑了聲,她那管聲音軟糯入骨,甜滋滋暖嗖嗖地像要淌入人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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