負責席次安排的禮賓院使深悔己過,回到家中便愧疚羞憤,既驚且怒。他在萬分鬱鬱,連夜向皇太後上書請罪後,再來辦差已顯得尤為畏首畏尾。一舉一動皆要仔細斟酌,事無巨細都會向頂頭上封匯報。


    王曾被下屬此舉弄得哭笑不得。


    宦海沉浮數年,眼神老辣勝於旁人的王尚書自然一眼堪破了黨項使團敢駁大宋顏麵的舉止下所藏的曲折。不過礙於兩國盟好在前,王曾也隻當自己什麽都不知道,什麽都沒看透。而對於下屬的惶恐忐忑,他也隻是笑微微安撫幾句,轉過頭來麵對諸國使團,王尚書又恢復了那個在眾人心中平和端正,麵色莊嚴的慣常模樣。


    正午時候,集英殿外傳來三道帝後降攆的金鞭之聲,隨著嗓音尖細的宮侍唱報帝後駕到的聲音落地,集英殿內細細碎碎的聊天之聲戛然而止。


    諸公侯宗室及外命婦們振衣起身,恭恭敬敬立於食案旁,垂首斂目,以餘光看著帝後二人相攜而入。


    今日的官家換上了明黃灑金的天子常服,腳下烏皮登雲靴,頭上犀簪捲雲冠,朱纓銀紋的綬帶三分晃晃垂下腰間,正是少年英姿,正是意氣風發。


    王曾微眯著眼睛,看帝後攜手落座主位,便與眾同僚一起,齊齊俯身叩拜,行禮問安。起身之際,他轉看了一眼席邊緩緩直身的同平章事張知白,袖起手,聲音淡淡,意味深長提示道:“張相,陛下大婚了呢。”


    張知白順著他話語掃向主位中的夫妻二人:為郎君者風神俊雅,為娘子者清美絕俗。這般樣貌,這般出身,宛若天造地設的一對。如今二人終成眷屬,也可算得無數夫妻楷模。


    隻是可惜,皇後姓郭。


    郭氏這顆心,是向著崇政殿還是向著壽安宮,恐怕還猶不可知呢。


    張知白悵然低嘆了一聲,垂下眼睛,一手捋著鬍鬚,以虛弱的氣聲淺淺附和道:“是啊,官家大婚了。”


    王曾眉梢輕挑,袖中手稍稍伸出,搖指向壽安宮。借著寬袍大袖的遮掩,他側身對張知白微微使了個眼色。


    “張相,常言道,家業,家業。官家已然成家,接下來是不是該立業了?”


    大婚後的官家從某種程度上講已算成人。九五之尊成人,自然該立業親政。而禦座後的珠簾,也該是時候撤下去了。


    聽他弦外有音,張知白麵顯為難,看一眼主座,又看一眼王曾,最終將目光掃向攝政太後所居壽安宮的方向,搖搖頭,很是無奈說道:“隻怕,不那麽容易。”


    王曾眉頭輕蹙:“可張相還未曾一試。”


    張知白抬眼苦笑,看一眼麵相莊嚴,忠心無私的王曾,年邁的老丞相終於還是施施然地嘆了口氣:“不用試,不用試。試了也隻落得個徒勞之名。”


    王曾眉頭緊緊蹙起,抿了唇,一言不發退到了側旁。


    張知白彎身緩緩坐回食案,掃了眼廳中的宗室顯貴,朱紫達官,眯fèng起雙眼,悠悠然道出一句自言自語的話:“後宮那位不是好相與的。縱然是按而不發,僅僅做個試探,都有可能引起她莫大警惕。”


    至於這警惕之後,她會做些什麽,誰也不好斷定。


    張知白滿腹心思,神思飛躍,對案上餐食與廳中歌舞根本無暇欣賞。


    而另一廂,諸國卿使中,曾被趙禎對舒窈提起的胡殷郡主似乎對中原歌舞也是興趣了了。


    胡殷端坐案後,一手支著下頜,雖麵色不顯,但看舞姬旋身,琵琶奏樂時那副懶懶的目光卻是無論如何也潛藏不住的。


    受趙禎事前叮囑,舒窈對這位異族裝扮的郡主一直暗中留心。此時見她這番模樣,舒窈不由在椅中暗暗扯了扯趙禎衣袖。


    趙禎手執玉杯,悠悠轉過身來,垂眸柔聲問她:“怎麽了?可是應付命婦身子乏累了?”


    舒窈搖搖頭,以目色示意趙禎看看胡殷郡主:“你瞧,這位郡主好似對宴會並不怎麽有興致。”


    趙禎挑起修眉,未曾回話,隻是眼底含笑望著舒窈,“你想怎麽辦?”


    舒窈笑了笑,口吻不疾不徐地低聲道:“剛才與我見禮時,我看她上前祝酒,漢話說得很是流利。想必這也不是一個臨時抱佛腳,匆忙忙間學了些皮毛的中原習俗的異族姑娘。我想來試試她的底。現在她太安靜了,隻顯得這宮宴乏味枯燥,顯得大宋未曾將賓客周全招待。”


    趙禎會意頷首,不動聲色地轉過身,像是什麽都不曾發生一樣與靠禦座最近的宗室聊天閑敘,耳畔卻絲毫不錯地聽著自己皇後清淩淩開口喚了聲胡殷郡主。


    胡殷聞聲轉眸,水汪汪的大眼睛撲閃撲閃看向上座。


    “胡殷郡主覺得宴中歌舞如何?”


    胡殷偏了偏腦袋,聲音脆悅似受萬千寵愛一般憨直嬌蠻道:“皇後嫂嫂,胡殷是生在大遼的女兒,自幼所習皆是弓馬騎射。對中原音律雖然有涉獵,但也隻是粗通皮毛。宴上弦歌雅樂,胡殷聽不懂也看不懂。這歌姬舞者在諸位眼中是身姿曼妙的雲中仙子,可是胡殷瞧著這些人隻是軟綿綿地做做樣子,又有氣無力地甩甩袖子,僅此而已。胡殷粗鄙,實在領悟不了其中美妙,還望皇後嫂嫂見諒。”


    她話語真摯誠懇,理直氣壯。明明每一句聽上去都那麽純然可愛,毫無機心,可是合起來卻字字如刀,句句似針,刀刀針針皆暗指宋人,歌舞熏暖,沉湎聲色。


    “胡殷郡主言重了。說什麽見諒不見諒,來者是客,我們自然是想賓主盡歡。中原歌宴上其實也不僅是楊柳腰肢紈素臂,宴上鬥糙簪花,投壺燕射也是常常有之。”


    胡殷郡主怔了怔,嘴角浮起一絲好奇,一絲好勝:“可是這些胡殷都聽不懂啊。”


    舒窈淡淡地笑笑,眸中閃過一絲清銳的利芒。她並未順著話茬向胡殷解釋何為鬥糙,何為投壺,隻是抬起手,溫和耐心地問她:“既然不喜歡歌舞,那胡殷平日都做些什麽自娛?”


    胡殷郡主垂頭沉思片刻,最後麵有苦惱地回答舒窈:“我們遼人自娛的方式與宋人不同,遼人自馬背而來,崇尚英武勇悍,故而平日自娛,也多以競技對戰為主。”


    舒窈挑了挑秀長黛眉,唇角勾出一抹憧憬笑容:“久聞北朝遼國民風彪悍,三歲娃娃能上馬,七歲姑娘可彎弓。原來竟是真的。”


    “自然是真。”胡殷仰首含笑,看向上座舒窈的眼神中隱隱潛藏著無盡優越之色。


    舒窈狀若未覺,隻是遺憾地轉向趙禎,拉著趙禎衣袖幽幽道:“官家聽到郡主的話了嗎?真可惜,這是在宮中,不能舞槍弄棒,否則縱是見識不到遼人自娛,我們也可見識見識郡主的颯慡英姿。”


    趙禎眼底興致盎然,含笑地看著說話的舒窈,深以為然地頷了頷首。


    胡殷郡主見此臉色微凝,片刻後才轉向舒窈,聲音雀躍:“那也無妨的。皇後嫂嫂,聽說中原蹴鞠大興。胡殷在大遼時也看過幾場蹴鞠,深以為愛。恰好,此次南來,使團中便有蹴鞠隊伍相隨。不如,我們讓大遼與大宋的這兩蹴鞠隊之間來一場比試?以百金做彩頭,看看究竟是大遼的隊伍英武些,還是大宋的隊伍精湛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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