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暄笑吟吟擱筆,轉而邀她去看小舅舅的新作。


    餘目成平素嘻嘻哈哈滿臉純真,一執筆,神情立馬變得認真。


    豪尖勾描圓轉,一胖嘟嘟的鴿子躍然紙上,翅膀、爪子、羽毛線條流暢,但腦袋上卻長了一張人臉,嘴巴像喙外凸,弧度似笑非笑,看上去頗為詭異。


    晴容免不了想起餘晞臨提及的「墨沉先生」。


    據說,自餘家叔侄歸京前夕,那人身體已極度虛弱。時隔數載,再未露麵。


    餘晞臨曾言,偶見同一隻飛鴿徘徊,然則捧出小木章,鴿子不為所動,無從確認究竟是墨沉先生靈魂侵占過的鴿子,或是他本人無交流意願。


    晴容心神恍惚,不自覺放下勾線筆,托腮呆望窗外。


    其時畫閣四麵通暢,八窗玲瓏,既見繁茂群木,又盡納天光雲影。


    風過竹叢,萬葉千聲驅散了孟夏熱氣,反倒讓她的心浮沉難定。


    中毒後體虛氣弱,二來夏暄少與動物為伴,她未再經歷化身貓狗兔狐鳥的奇詭現象。


    日久年深,恍然若夢。


    卻又真真切切發生過,並扭轉無數人的命運。


    她思念離世的金絲虎、長大後獨立的狸兒、被送去密衛營受訓的狗子們、減肥失敗的狐狸、賜予甘棠的辯哥、流連在皇宮中的嚶嚶和啾啾……是以沒留意閣中人的低語聲,以及影子晃動。


    不知過了多久,一道昂藏身影逼近。


    她茫然抬頭的瞬間,夏暄附身而下,低頭封住她的唇,摩挲時偷偷輕舐她嘴角。


    晴容宛若被施了定身之術。


    ——這傢夥夜裏對她百般溫存,白日往往故作端肅。突如其來整這麽一出,若被人瞧見,她往後有何臉麵再端一國之後的架子?


    她羞惱瞋瞪他,再環顧畫室,驚覺餘目成和仆侍皆沒了影兒,心才稍稍安穩。


    驚意退去,羞赧復燃,她糯聲嗔怨:「陛下!」


    夏暄彎起笑唇:「皇後唇上沾了桂花糖酥的屑末,朕親自替你『處理』掉了,還不快謝恩?」


    「占便宜,還堂而皇之!」


    夏暄為表示所言屬實,洋洋自得地展示指上墨痕。


    「沒辦法,朕的『龍爪』不夠幹淨,隻好『君子動口不動手』了。」


    他一邊用絲帕擦拭幹淨,一邊裝模作樣嚐味:「果然,你的糖更甜。」


    說罷,俯身從後擁緊她。


    晴容慍道:「小舅舅呢?要是被他瞅見,多難堪!」


    「他隨長樂去挑甜糕給咱們的小舅母吃,」夏暄附在她耳畔輕笑,「他並非一無所知,不然……怎會有小風鈴?」


    軟語間,他伺機銜住她的耳垂。


    晴容羞惱推了一把,遭他固得更牢。


    小夫妻耳鬢廝磨,兩相繾綣。


    晴容言笑時屢屢垂眸,那濃密長睫毛遮掩的,既帶綺麗,又含寥落,均躲不過夏暄的慧眼。


    待餘目成興致勃勃抱回一大提匣的桂花糖酥、太師餅、雪玉蓮花糕等精緻點心,嚷著要趕回府時。小風鈴適時歸來,向夏暄夫婦禮貌作別。小七大抵是怕兄長查問功課,以送客為由,火速開溜。


    夏暄悠閑小半日,本該回書房批閱公文,可他卻命餘人退下,自顧緊扣晴容的十指,步入西側小樓。


    此樓為夏暄休憩之所,陳設簡潔雅致,並無僕從隨候。


    晴容行至窗邊,看外頭辛夷花開成一團團紫霧,心也像被迷霧包裹。


    忽聽夏暄揶揄:「我們家小晴容也有『容色不晴』的時候?是書畫盛會事務繁重,把讓你心累?抑或朕索求過多,讓你軀體疲憊?」


    「胡扯。」晴容臉頰如燒,水眸幽幽睨了他一眼。


    「你的意思是——不夠?」


    晴容囁嚅:「光天化日之下,說什麽葷話!」


    「那……留到晚間,蓋上被子再悄悄說。」


    夏暄笑而攬她在懷,確認她眉間暗雲漸散,語氣正經了三分:「別給自己太大壓力,等忙過這段時日,他們看到成果,自會對你我的決斷心服口服。」


    晴容淡笑:「朝臣表麵恭順,背地裏定然沒少議論。我以異族公主的身份封太子妃,再晉皇後,三年無所出,還插手宮外事,難免被人冠以『霸道善妒』、『野心勃勃』之名。」


    「有我在呢!」夏暄收緊臂膀,「那些隻長嘴巴的傢夥,多半是無用之輩,待我日後慢慢清算。」


    「我的心胸倒不至於狹窄到此程度。你我夫妻由逆境迎來順境,絕非一路坦途,閑雜人碎語幾句,算得了什麽?」她言語間平靜無波瀾,反而透著寬慰與歉疚,「但我確實無法心安理得端坐在後位上。」


    起初,恩師玉鏘認為,她先服蠱再中毒,至少緩上半年才可完全康復。


    這三年來,她飲食無一不精,時時悉心調養,早就能彎弓策馬。


    和體魄強健的丈夫頻繁繾綣,竟始終未能誕下一兒半女,更別提「繁衍皇嗣,開枝散葉」。


    她篤信,夫妻患難與共,生死相依,彼此心裏再容不下旁人。


    而她的丈夫,更明確否決了所有納妃的諫言。


    惠帝體弱,無力多管;夏暄地位穩固,朝野清肅坦蕩,民生安良;外加赤月曆代王後或王夫不乏大宣貴族,「血統」一說站不住腳……天時地利人和所致,才勉強獲舉國臣民接納,有了「異族女子為後」這一前所未有的局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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