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原以為雙方各取所需, 誰曾想到變故又生?


    容非、燕鳴遠、杜棲遲、顧起等人瞠目結舌,秦茉則如墜雲霧,大致能從容非的舉動中猜出, 他用他父親留下的鑰匙, 在與杜棲遲做交易。


    可是……那鑰匙打不開啊!她險些衝口而出, 卻被小猴子轉移的注意力。


    猴子的出現使得長寧河北岸的人們亂作一團, 驚叫的、嬉笑的、搜尋的……你推我拉,歪倒了一大片。


    青脊眾人忙於追逐猴子的同時, 不得不分神,提醒大家別互相踩踏。


    礙於那毛茸茸的小猴子東蹦西跳,靈活敏捷,在人群中亂竄,杜棲遲、燕鳴遠等高手無法朝民眾所在發暗器, 唯有躍上驛館的牆頭,居高遠眺。


    最終, 猴子在人群裏繞了一大圈,落在華雲橋邊一名中年漢子的肩頭,將鑰匙丟給主人,搔首弄姿, 又從主人手裏拿了顆油桃, 吧唧吧唧啃得起勁。


    這名中年漢子其貌不揚,過去數月常遊走於鎮上各處,以表演耍猴謀生,博得附近老小的喜愛。


    這一刻, 他竟膽大包天, 在數百人圍觀下搶奪青脊費盡心機得來的鑰匙!


    漢子在青脊眾指揮使逼近前,把鑰匙塞給了身旁的灰袍人, 對他一鞠躬,領著猴子,矮身一鑽,沿河岸邊的柳樹飛奔而去,瞬即沒了影。


    灰袍人笑吟吟地以手晃動鑰匙,裝作要往河裏扔。


    他若真丟入水中,十之八|九會混在容非先前亂撒的銅片中。


    此人對於容非而言,並不陌生。


    他四十歲上下,個頭不高,一雙小眼睛靈光轉動,正是追尋秦茉多時的盜門中人!


    餘人不曉得他別有用心還是惡作劇,大氣不敢呼,均偷偷窺覬杜棲遲的反應。


    一天之內,杜棲遲被先後被二人,以同樣的手法威脅了兩回,再難保持那平如冰湖的高傲冷咧,銀絲麵罩上一雙美麗的桃花眼變得赤紅,寒聲道:“盜門與青脊井水不犯河水,尊駕意欲何為?”


    “二十五年前,‘風影手’帶走了盜門至寶,我們苦尋多年,懷疑藏在秦家的密匣之內,”灰袍人頓了頓,“請杜指揮使當眾打開,若裏麵藏有盜門秘笈,請歸還予我們。”


    杜棲遲細眉凝聚殺氣,語氣如冬日凜冽寒霜:“就憑你?也敢要挾我?”


    “不敢不敢!請求手段略微偏激罷了!”灰袍人咧嘴而笑,滿口黃牙甚是突兀,“像我這等亡命之徒,所求不過是尋回師門秘寶,絕非與朝廷作對!”


    容非對於與己無關的爭執並無興趣,他拉住秦茉的手,柔聲道:“你受苦了。”


    他隱隱期盼她說說幾句溫柔之言,沒想到,秦茉蹙眉盯著他下眼皮的一圈青紫色:“你變醜了。”


    她似乎有些不一樣,容非說不上原因,想細問她獄中情況,怕被外人聽見,隻得隱忍。


    他試圖帶她回家,她卻不肯挪步,目視那灰袍人,疑惑問:“他要秘笈,找杜指揮使做什麽?”


    容非附在她耳邊道:“別管,咱們回去吧。”


    他挽著她往回走,顧起展臂一攔:“賀七爺請留步,杜指揮使未允準二位離開。”


    而杜棲遲與盜門那灰袍人,你一言我一語僵持不下,一方不願接受所謂的“請求”,一方則堅持要她當麵開啟密匣。


    逐漸地,人潮中多了幾名江湖人起哄。


    “小杜指揮使!我們的祖傳寶貝丟了!可能在‘風影手’的寶藏裏,若是這密匣有藏寶圖,能不能讓我們瞅瞅,好尋回傳家寶?”


    一提起“藏寶圖”,爭執聲、揶揄聲四起,場麵極不莊重。


    江湖客聚集長寧鎮,本就為藏寶圖而來,青脊中途橫插一腳,害得大家不敢再提,偷偷摸摸到處亂挖。眼下既有盜門牽頭,他們不甘示弱,就算分不了一杯羹,也不樂意讓杜棲遲獨得。


    “對啊對啊!或者拿出藏寶圖,大夥兒比試比試,看誰武功最高,就由誰接管!”


    “那還用說?交由天下第一高手南燕大俠啊!”


    “燕大俠不在,給燕少俠也成……”


    杜棲遲雪白的額角青筋隱現,她自擔任“地”字金牌指揮使以來,從未有過如此憤怒卻不能發作的時刻。


    她苦心建立出無堅不摧的威望,被容非一下子毀了半數,而今阿貓阿狗也敢跳出來滋事!


    燕鳴遠立在她身側,凝視她微微顫抖的瘦削肩頭,百感交集,忍不住在她纖細的背上輕拍了兩下:“麻雀,這……這可不是我指使的。”


    杜棲遲於麵罩之內咬唇,眸底驟然翻湧出多年不見的水霧。


    她在母親腹中隻待了七個月便出生,弱小多病。而父母性子溫和,一心盼她成才,不遠千裏送她回蜀地,讓她接受閣主姑母、燕鳴遠同母異父的長姐的教導。


    她在鑰華閣一眾小輩中排行第七,兼之“棲”與“七”同音,大家叫她“小七”。不論性情或身子骨,她都是最柔弱的一個。


    燕鳴遠是唯一一位與他們小輩年齡相仿的師叔,受重重保護,幼時宛如混世魔王,背地裏猶愛與寄人籬下的她作對,甚至帶動其他人捉弄她。


    他試過在她熟睡時,在她額上畫了個大烏龜,害她被人取笑;故意在她的食物裏偷偷放她不能吃的蝦子,導致她渾身發癢;試過剪掉她的一截辮子,試過以鍛煉她的水性為由推她下湖……


    從被燕鳴遠欺負到躲在被窩裏無聲哭泣的小麻雀,到勤加苦練、立誌成為不輸於任何同門的杜指揮使,她一步一個腳印熬過來了。


    此時此刻,身處這水鄉小鎮,被千百雙眼睛注視,杜棲遲猝然回想起十歲那年冬天,她因一年一度的武功考核失敗,又不慎損毀了師祖的古籍,被懲罰在鬆樹頂一動不動站了整整一個時辰。


    她默然垂淚,閣中近百人為顧存她的麵子,沒敢出來看她。唯燕鳴遠洋洋自得,在雪地裏玩耍打滾,還時不時抬頭出言諷刺她。


    後來,她沒再哭,隻因眼淚流到心上,結成了冰。


    那時的失敗和屈辱,隔了五年時光猝不及防刺得她遍體鱗傷。


    她斜睨一臉無辜的燕鳴遠,力圖在他撫慰的眼中尋回昔年的嘲弄,仿佛隻有這個人的蔑視和嘲笑,才能激起她重振聲威的決心。


    燕鳴遠被她瞪得心頭發毛,解釋道:“這幫人真不是我請來的!我沒想跟你作對,隻是……不希望你傷害好人。”


    “誰是好人?誰是壞人?”杜棲遲嗓音略顯沙啞。


    如果他那些藐視皇權的朋友是好人,那麽……奉命找回與謀逆相關密匣的她,是壞人?


    她秉持一貫理念,摒棄男女尊卑,竭盡全力,立誌成為大家心目中剛毅強硬、鐵麵無私的青脊指揮使,如像大姨夫和四姨夫兩任青脊總指揮使那樣,鐵骨錚錚,肩負大任,平動亂,創清平。


    事到如今,她努力不懈,迎來的卻非讚賞的眼光,更多的是恐懼、猜疑。


    正因她遲遲未答應當眾開啟密匣,各方仍在爭吵不休,長寧鎮如像油鍋炸開,鼎沸之極。


    “大家先靜一靜。”


    一清朗而頗具威嚴的男嗓從人群中徐緩傳出,嗓門不大,莫名讓人心頭一震。


    容非緊握秦茉的手,忐忑之意又生。


    依照計劃,越王不該在此際露麵,他這麽一發話,恐怕又起變數。


    見身著錦袍的越王緩步行至空曠處,燕鳴遠和杜棲遲當即躍下牆頭,與青脊眾指揮使一同行禮道:“見過越王殿下。”


    聽聞這名秀氣的青年竟是越王,鎮民和江湖客再次炸鍋,紛紛施禮;也有人覺得越王眼熟,但誰敢指認他曾為長興酒樓的姚師傅?


    越王示意大家安靜下來,轉頭對杜棲遲道:“杜指揮使,本王亦知不可幹涉青脊要務,但再鬧下去絕非好事,不如各讓一步。”


    杜棲遲當然知悉越王與容非、秦茉為一夥,可他身份擺在那兒,不至於公然和青脊過不去,當下作揖問道:“請問王爺有何高見?”


    “鑰匙和密匣皆為青脊之物,這一點,大家應該沒異議吧?”越王朗聲問道。


    餘人大眼瞪小眼,無人反駁。


    越王又道:“由於此物經由神偷‘風影手’保管了十八年之久,目下多方疑心,內藏的不僅是青脊機密,本王建議,各方推舉一名代表,另約時間,當眾打開密匣,看是否真有大家所猜測的事物,再作安排。”


    容非明白,這提議,關鍵在於“另約時間”,意在拖延。


    容非、越王和燕鳴遠皆知,鑰匙是假的。


    由於容非主動承認,他是當初為青脊作畫的容姓畫師之子,杜棲遲誤以為鑰匙是真的。而民眾也沒想到,容非敢用假鑰匙要挾杜棲遲。


    杜棲遲沉吟片晌:“王爺,此事下官做不了主。密匣需得等總指揮使在場,方可開啟,此為聖意,不可違逆。”


    越王聽她搬出他的父皇來鎮壓,無可奈何,改而勸盜門那灰袍人。


    “既然如此,杜指揮使即便得了鑰匙,也不會立即開啟密匣,更不會私吞你們盜門的秘笈,閣下不妨先交出鑰匙,屆時靜候林指揮使定奪,如何?”


    灰袍人見越王當著千人之麵,親自勸說,不好再堅持,皮笑肉不笑,把黃銅片拋給杜棲遲。


    折騰了一圈,鑰匙終歸落在杜棲遲手裏。她視若珍寶,急忙拿出帕子,仔細拭擦,每一下都鄭重無比。


    容非立在一旁,不知是喜是憂。


    看來,青脊不得私下打開密匣,又似怕路途遙遠、道上生變,打算等總指揮使親臨,再對秦茉等人進行處置。


    若總指揮使千裏迢迢趕來,發現鑰匙貨不對版,會有何表情?


    不知不覺,已近中午,越王對青脊眾人勸勉一番,大步離去,並未與容非、秦茉交流。


    鎮民見無熱鬧可看,陸續散開。


    杜棲遲收起鑰匙,難得一見的欣愉退散後,她冷眼掃向容非:“恭喜賀七爺如願以償。”


    “恭喜杜指揮使立下大功。”容非笑得無奈。


    他們各得其所,各有不平和疑慮。


    自始至終,容非的手沒離開過秦茉,見再無阻礙,彎腰將她橫抱起來。


    秦茉原本處在遊魂狀態下,身子騰空,登時一驚:“放我下來!”


    “為了證明,我有力氣,抱得動你……隻好委屈你了。”容非一笑,不忘回頭對燕鳴遠挑眉。


    燕鳴遠莞爾,猶記那日吃麵,他對容非說“應該抱得動”秦茉,現下容非借機演示給他看了。


    他心中委屈。


    小氣鬼!明明是南柳起的頭!


    …………


    美人在懷,容非心情異常舒暢。


    他抱著秦茉,邁步踏上華雲橋,走向長寧河南岸。


    河水潺流,芳草香氤氳,途中人們夾道相候,笑臉相迎。


    “我家不在這邊。”秦茉羞於被人圍觀,紅了臉往他懷裏鑽。


    她水眸迷朦,夾帶幾分軟綿的慵懶,蜜暖嬌顏不停在他胸口挨挨蹭蹭,使得他心猿意馬。


    擔驚受怕好幾日,容非終於緩了口氣,因而並未太在意秦茉突如其來的撒嬌。


    他笑意舒展,雙臂摟得她更緊密些:“我在你家對岸置了套院落,先去我那兒。”


    “不會隻有你一人吧?你想對我做壞事?”


    容非微微一愣,辯解道:“我們原想找個隱蔽角落,給你易容,好讓王爺帶你離開長寧鎮,因而魏掌櫃在我那兒等你……”


    秦茉抿唇而笑,又問:“誰讓你拿假鑰匙換我?”


    “噓!”容非警惕環視四周,“別瞎嚷嚷啊!穿幫了可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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