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茫然抬頭,神色略帶窘迫,逆著光,她需要定睛細看,才能看清這二人麵目。


    他們均身材健碩,膚色黝黑,竟是曾有一段時間常去青梅酒館用膳的客人!其中一人,便是與調戲魏紫的光頭男子決鬥於臥仙橋的灰衣青年!


    “你們……”秦茉瞠目結舌。


    她雖知這兩名食客為一夥,也覺他們出身不凡,卻萬萬沒想到會跟一位“王爺”連在一起。


    “姑娘,別怕,我們沒惡意,”一人麵帶疑惑,“這位……何以躺臥在此?”


    秦茉沒轍,隻好說,自己出來散步,撞見容非,誰知被那棕衣人拉住腳踝;容非與那人扭打滾下山坡,她扶著樹幹半滑半跑追下來;容非撿了一盒子,發射機關,用鋼針射中那棕衣人,自己也被傷了。


    “二位的仆侍呢?”那年紀稍長的男子剛開口,被同伴以手肘撞了撞,隨即一愣,再觀容非衣冠不整,又了然一笑。


    秦茉無地自容。


    鎮上早有她與容非的傳聞,此番謊言如此拙劣,說什麽散步、偶遇?擺明了就是私會!


    至於何以私會到脫了外裳的地步……她怕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兩人見容非自始至終紋絲不動,但呼吸平穩,提議先將他帶離此地。


    秦茉既喜亦憂,頷首應允。


    當下一人背起容非,另一人找到機關匣子,飛奔上坡稟報,說已找到弄暈、捆綁刺客的人,是秦家姑娘和那位容公子。


    “什麽?他們沒事吧?”一人低聲發問。


    秦茉戰戰兢兢往上走,聽了這嗓音,倍覺耳熟,抬目偷瞄一眼,登時愣住。


    樹下一名青年正好回過頭來,他算不上高大,頭戴嵌銀冠,一身天青色團雲紋緞袍,腰懸金鑲白玉絛環,濃眉大眼……不正是前些天與她道別的姚師傅嗎?


    其餘人等均著裝統一,意味著姚師傅是他們當中身份最特殊之人。


    他、他是王爺?!


    秦茉疑心自己幻聽兼眼花,可對方見了她和容非後流露的關切,分明隻有熟人才會有。


    強烈的震駭使得她如被巨雷劈中,呆立原地。


    片刻後,她尷尬而笑,盈盈一福:“民女見過王爺。”


    姚師傅先是一怔:“姑娘……知道了?”他以審問目光掠向兩名下屬,神色頗具威嚴。


    二人無辜對望,秦茉解釋道:“我……民女方才無意間聽到諸位對答,此前不識王爺大駕光臨長寧鎮,多有得罪,還望寬恕。”


    她一旦發覺此人地位非凡,立即明白,以其年紀、氣度,應是今上的二皇子越王。先前聽聞越王無意參與朝中爭鬥,向往人倫,酷愛自由,因而時常微服私訪,編書造冊。


    隻是秦茉膽子再大、再異想天開,也無法想象,尊貴的越王會搖身一變,成為小鎮酒樓的點心師傅,更屢次三番,親自送點心來問候她和魏紫。


    對應這幾名護衛,時不時到酒館用膳,暗中為魏紫抱打不平,甚至私下替她收拾了一群小混混和劫匪……照這麽說,前幾日那樁來得稀奇的大生意……?


    秦茉脫口而出:“是王爺派人到酒館,定了大批量的酒?”


    越王嚴肅的麵容突然添了一絲靦腆,他溫聲道:“本王正需要一批酒接待客人。”


    秦茉察言觀色,料想此為托詞。


    他要世上任意好酒,唾手可得,非得繞著彎兒從她這小鎮酒坊預訂?必定想用高價買酒這一招來幫助魏紫,但事前高估秦家酒坊的能力,後來生怕她們供不應求,才寬限了日期。


    他既身居高位,待秦家一家寬厚,秦茉不好當麵拆穿他,行禮謝恩。


    越王問那機關暗匣從何而來,秦茉一口咬定是路邊撿的,容非不會操作,才把自己給紮暈。


    正因容非昏了,此言可信度大大提高。


    下屬已在他們談話過程中重新捆好那名刺客,並裝入一麻袋中。


    見秦茉眸底帶著狐惑,越王淡然一笑,提及他前段時間在衢州端了一名貪官,這刺客極有可能是貪官餘黨所派遣,趁他出遠門,道上截殺。


    秦茉本想問他,為何去而複返,又怕得到的答案讓雙方更窘迫。


    閑談了一陣,陌生感散去,越王並無絲毫架子,秦茉亦沒原先拘謹。


    臨近黃昏,越王的手下分作兩批,七人押送兩名被俘的刺客先行離開,餘下七人靜候吩咐。


    “姑娘是要回鎮上嗎?本王派人送你一程。”越王望了望趴在馬背上的容非。


    容非長睫傾垂,睡容沉毅,對外界無絲毫反應。


    秦茉既對其狀態而焦慮,又不得不先應酬越王,心知若公然帶衣衫襤褸的容非回西苑,長寧鎮估計得炸開!


    相較而言,她寧願把秦園炸了。


    “回王爺,我……回秦園。”她咬了咬下唇。


    越王似是有意刁難她,唇邊揚起一絲笑意:“那這位公子……?”


    秦茉羞惱垂目,小聲道:“容公子乃秦家的租客,帶至秦園由大夫診治也是應該的。”


    “僅僅是‘秦家的租客’嗎?真的假的?”越王眯眼而笑,一揮手,示意眾人往南行。


    秦茉落後他小半步,深覺這偽裝成“姚師傅”的越王,表麵看上去溫和老實,實則一肚子壞水。


    她抿了抿丹唇,半開玩笑回應:“真真假假……王爺不也自稱點心師傅麽?還說自己叫姚黃!”


    “本王母後姓姚,至於‘姚黃’二字,明顯是玩笑。”


    “那日我有眼不識泰山,說話多有衝撞,還請王爺恕罪。”秦茉想起曾明裏暗裏問過越王對魏紫的情誼,眼下方知人家是天潢貴胄,當真覺得自己過於異想天開。


    她說——依我看,你如此待她,並非隻為“救命之恩”吧?


    可對方堂堂一王爺,怎可能會真對魏紫有什麽?


    越王從她赧然情態中記起臨別的挽留之言,微微一笑:“魏掌櫃於本王有恩,姑娘一家待本王很是客氣,談何得罪?”


    秦茉終於道出盤踞心頭的疑問:“請問……王爺為何會去長興酒樓做點心?此事,實在令人費解。”


    “本王幼時在宮中以貪吃聞名,五歲時開始親手做糕點,這興趣維持多年;後又受兩位長輩影響,成年後喜歡到處遊走,閑暇研究各種點心的做法;


    “這幾年,本王計劃編纂一係列有關飲食的書籍,為宮廷存檔,目下已收錄了不少珍稀種類。


    “本王慕玉蓮水晶糕之名而來長寧鎮,曾命人以千金求秘方,遭到老師傅的拒絕。後來……後來才有了親自拜師學藝之念。”


    秦茉仍覺不可思議。


    越王自是猜到了她的心思,笑道:“姑娘不理解,對某項技藝癡迷到一定程度,會放下所有身份地位去鑽研;或是對某事抱有強烈信念,會拋開一切去追尋。本王自幼接觸的長輩中,就有此類佼佼者。”


    他生性純良,不爭不拗,卻自有一股恰到好處的從容威儀,多一分顯尖銳,少一分顯懦弱。


    飛瀑聲逐漸清晰,不多時,眾人走到了竹亭附近。


    容非的馬還在樹下,百無聊賴搖擺著尾巴,見了容非,歡嘶一聲。


    亭內畫作已幹透,筆墨深幽雅致;桌上除了畫具,還有秦茉帶來的糕點盒子,還有她那把墜了碧玉的小團扇。


    餘人見狀,各自浮現淺笑。


    秦茉自知無需多作辯解,說了已無任何意義。


    在他們含笑注視下,她滿臉紅雲,硬著頭皮入內,雙手略微顫抖,一一收拾好容非之物。


    她心中懊惱,容非這家夥!他一覺睡過去倒好,留她一姑娘家應付這幫爺們兒,所有戲謔、嘲弄,全由她承受了!


    她局促提了楠木匣子,暗搓搓地想,等他醒後無虞,務必修理狠狠一頓,方能解恨。


    作者有話要說:


    上個文的吃貨包子長大了,變成了越王。


    容小非:過分!我睡了整整一章!


    吃瓜群眾:快醒來啊!不怕媳婦被人拐了?


    感謝大家的訂閱~愛你們每一位!


    特別鳴謝:好大一碗麻?g??扔了2個地雷


    第六十五章


    從竹亭到秦園, 距離約兩裏路,過了山坳,即可眺望果林後的宅院。


    日已西傾, 金芒瀉在綠樹環繞下的墨灰瓦片與白牆上, 融融透著安詳之意。


    與秦茉信步走在山道上, 越王躊躇半晌, 看似隨意問起:“對了,魏掌櫃和小豌豆近來可好?”


    終於談到關鍵了。


    如眼前人隻是“姚師傅”, 秦茉或許會逗逗他,騙他一句“不好”,引發他的追問。


    遺憾的是,他再不擺架子,依然是鳳子龍孫, 高不可攀。


    秦茉淺淺一笑:“勞王爺掛懷,他們一切安好。”


    越王聞言, 輪廓分明的臉上如蒙了一層溫潤光華,舒心笑意自嘴邊悄悄蔓上眼角。


    秦茉唏噓不已。她直覺越王對魏紫,或多或少存有不一般的情誼,可究竟到了何種程度, 她無從判斷。


    良久, 越王又道:“有關本王身份,你莫要與人提起,包括他們母子。”


    “是。”秦茉應允,心下暗笑, 當初想太多。


    在她心中, 魏紫並非大家閨秀,也算得上小家碧玉, 善良溫順中不乏柔韌,容貌娟秀,言談舉止落落大方,值得好男兒傾心相待。


    因此,不論是談吐不俗、殷勤送點心的“姚師傅”,還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灰衣青年,秦茉皆抱有希望,總想著會有溫柔體貼的男子與魏紫相伴一生。


    時至今日,她猛然驚覺,此前期盼的幾名男子全是一夥,且與她們有著天淵之別。


    秦家人知道魏紫的好,但對於外界而言,魏紫是一過門就沒了丈夫的寡婦。


    秦茉眸底流露的寥落與自嘲,未逃過觀察細致的越王,他緩下步子,柔聲道:“姑娘別誤會。我不想打擾她過清淨日子。”


    “……”


    秦茉記起他那日所言,心底豁然開朗。


    他說——他有自知之明,給不了她想要的。


    當時秦茉以為,“姚師傅”覺得自己配不上魏紫,而今總算理解。


    越王見下屬落後半丈有餘,低聲解釋:“如你所料,本王不單單隻存有救命之感恩。她於我而言,很是特別。”


    秦茉按捺唇邊笑意,以詢問眼神轉目望向越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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