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死!他!了!


    【二】


    仲夏之末,夜風吹送蓮香清幽,閨閣內珠簾細碎聲響回蕩。


    雲破月來,淺薄流光漫入窗台,為黃花梨妝奩蒙上一層皎皎銀光。


    恍恍惚惚間,秦茉周身發燙,如困在容非的熾烈的懷抱中。


    她想推拒,又忍不住多逗留一陣。


    那個吻,是幻想?可那街巷的冷清寂寥太過真實,諸多細節重現腦海,一遍遍提醒她,那清淺一吻,確實發生過。


    夢內,她不曾躲開,不曾逃離,由他抱了一宿。密密麻麻的吻,遍布她的眉額、臉頰、鼻尖……感覺,要完。


    陽光投入窗格時,秦茉滿臉紅霞,搓揉發脹額角,掀起薄軟衾,大口喘著氣,深覺渾身似被火燒過,快要冒煙了。


    她是有多春心蕩漾,才會做出這種夢來?


    再瞥見檀木衣架上那青白色的半臂衫,她隻想捂臉。


    他們……算什麽啊?


    他是真心喜愛她的?還是被她的所謂“撩撥”激怒,決定以牙還牙?


    平定心氣,秦茉願意相信,答案在他們相遇那一晚,已然揭曉。


    他擁有世上最美好清澄的眼睛,無半點猥褻,昨夜凝望她的目光,即使沾染微細欲念,也發自於情。


    起身洗漱完畢,她沒好意思讓丫鬟清洗容非的衣裳,自個兒拿到浣洗間,洗淨他與她交纏過的氣味,於烈日下晾曬,好像能將點點滴滴衝淡。


    一整日,秦茉不敢踏出秦家主院半步,沒到酒坊和酒館查問情況,就連書齋也不願去。


    她避的,不僅僅是容非。


    昨晚的豪邁之舉,沒準已在鎮上傳開,她尚未準備好如何麵對鎮民不一樣的眼光。


    從酒館內空前的盛況來看,燕鳴遠似乎不單純是天下第一高手之子那般簡單。


    命人到外頭再三打聽,她才知悉,這少年的母親,是一門派創始人,名揚天下;同母異父的姐姐和義姐皆為兩大門派的掌門與幫主;一位師姐嫁給青脊最高指揮使之一,所生長女,便是即將來江南辦案的小杜指揮使;另一位師姐貴為皇家郡主,其夫婿封侯且手握重兵……


    可怕的是,她在不知這些複雜關係時,為這少年擋了一回酒。


    現在,他喊她“姐姐”。


    燕鳴遠有著少年最完美的容顏,最顯赫的家世,最討人喜歡的性子,但這個“弟弟”,秦茉無法認領。


    她心情複雜,無以言表,幹脆躲在房中裝病。


    傍晚,馬蹄聲疾馳而來,停在秦家主院大門外,不多時,又慢吞吞離開。


    過了一盞茶時分,慕兒上樓:“姑娘,賀少東家說有要緊事跟您解釋,大夥兒堅持說您在養病,不見外客。他很是失望,問候一番,聲稱明日再來。”


    “嗯,”秦茉半日盯著書上的同一頁,眼皮也不抬,“咱們從賀宅蓮湖采的蓮蓬呢?挑幾個過來……唉,那麽一大筐子也吃不完……”


    而今提到蓮蓬,無可避免,她首先會想到容非,仿佛他已成蓮蓬的代名詞。


    一念及他對她……她咬唇,決意不給他蓮蓬!


    憶及燕鳴遠喝了不少,秦茉至今未了解過他酒後是否不適,遂吩咐慕兒送些蓮蓬到西苑給他,順便問一下情況。


    待慕兒捧來蓮蓬,秦茉擱下手中書冊,自行剝皮,細細品味蓮子的清甜,亦品味賀祁所言——“有要事解釋”。


    並非商量,而是解釋?


    ·······


    暮雲合璧,花香茶香縈繞西苑一角。


    容非丟下一爛攤子給楚然,在外百無聊賴閑逛大半天,買了兩串小粽子,行至西苑外,想試探燕鳴遠到長寧鎮有何目的,遂敲開大門。


    “你昨晚把我供出來,我還沒怨你,”燕鳴遠鼓著腮幫子以表不滿,“可你中途拉走秦姐姐,丟下我一個人,沒義氣!”


    “是我不對,”容非笑道,“我這不就給你賠禮道歉麽?”


    燕鳴遠盯了他片刻,示意請他坐到院子的木椅上,“我好像見過你。”


    容非心下凜然,劍眉不著痕跡蹙了蹙,薄唇輕張:“哦?”


    燕鳴遠明亮雙眼轉動,搖頭道:“喝多了,記不起來。”


    容非淡笑:“天下之大,江湖之深,在乎於心,際遇本無常理。”


    “別繞來繞去,”燕鳴遠不知從何處摸出一個枇杷,撕開皮,開始吧唧吧唧地啃,“說說看,來找我幹嘛?肯定不是道歉!這破爛理由,糊弄小孩子還成!”


    容非暗覺此人表麵天真爛漫,實則觀察敏銳,不愧為高人教導出來的少年,正要委婉套話,燕鳴遠忽道:“慢著!我猜一下!”


    容非揚眉而笑,笑顏舒展。


    “我懂了!我懂了!你怕我跟你搶美人,特地來說教,對不對?”燕鳴遠得意抬了抬眼皮。


    被他猜中一小部分心事,容非直言不諱:“你會嗎?”


    “要是我真跟你搶,你能如何?打我一頓出氣?”他嘴裏咀嚼著果肉,口齒不清。


    容非笑道:“我又不會武功,豈會做此等自不量力的愚蠢之行?”


    “真可惜。”


    “可惜?”


    “可惜你不會武功,”燕鳴遠歎了口氣,“否則我就打你一頓。我爹娘不讓我欺負弱者,所以……便宜你了。”


    讓人占了天大便宜的口吻,教“弱者”容非哭笑不得:“我那麽欠揍?”


    “當然!”燕鳴遠嘀咕道,“你的小把戲,瞞不過我。”


    見對方錯愕,他補充道:“你昨晚鐵定欺負過她!你們倆那種杵著不說話的別扭樣子,我一看便知,還有啊……姐姐今天閉門不出,說是生病!你要負責任!”


    燕鳴遠人小鬼大,振振有詞,倒教容非難以辯駁。


    秦茉生病了?


    他的確沒主動去尋她,一是那情不自禁的一吻後,她半字未對他說,反倒與姚師傅客客氣氣說了一陣子話,他搞不懂她到底怎麽想的;二是,他找不到合適理由。摸清楚燕鳴遠的來意,或許是他們的最佳話題。


    燕鳴遠玩弄枇杷核,倏然以手指彈出,“嗖”的一下極輕微的破空之聲,枇杷核以銳不可當之勢飛入花叢一角。


    容非隻當他少年天生愛玩,細看後,發現密密層層的花叢內,一隻大老鼠一動不動,已被他用果核擊中而亡,不由得心中駭然。


    正要誇燕鳴遠暗器功夫一流,忽而院落邊上傳來女子的聲音道:“燕少俠……”


    來者為秦家丫鬟慕兒,她訝於容非在此,窘然不知所措:“真巧,容公子也在。燕少俠,這蓮蓬,是姑娘命我送來的。”


    見燕鳴遠氣色不錯,當著容非的麵,問候之辭不好出口,慕兒放下一盤蓮蓬,福身告退。


    容非料想此乃賀祁家蓮湖所采,為何慕兒見了他,神色如此不安?該不會是……秦茉沒留他的份兒?


    有了這念頭,他坐不住,暫且壓下對燕鳴遠的疑問,打算先回東苑瞅一眼。


    燕鳴遠早就垂涎他帶來的小粽子,翻出一把枇杷作為交換。容非自然不與這孩子計較,粽子分了他一半,閑聊幾句,轉而出西苑。


    斜陽欲落未落,主院大門緊閉,他步履匆忙直奔而回。


    楚然在閣子更衣,聽得仆役招呼聲,邊係帶子邊出迎,抱怨道:“公子啊!您可算回來了!我收拾老半天,總算把廚房恢複原樣……


    “您半夜想吃點心,好歹叫我來做,別自己一個人半夜三更半夜下廚,手又不方便,還打瞌睡……把廚房熏得到處黑乎乎的……把人家小李嚇壞了!”


    容非赧然笑道:“再不濟,賠點錢重新建一個便是。”


    他哪裏是半夜要吃點心?被昨晚一連串噩夢欺負後,他不敢再睡,又不願驚醒楚然,便獨自到花園憶苦思甜。


    他明知秦茉再不可能像上回那樣偷偷跟著他,仍執意將原路走了一遍,到了廚房,又心有不甘。


    越王堂堂一王爺也親自上陣做點心,他也能!


    他小時候曾與母親一起動手勞作,雖隔十八年,印象頗深。


    做點甜食,讓那怒氣衝衝的姑娘甜一下,心就軟了。


    於是,他找出糯米、芝麻、糖等,意欲先蒸糯米,後搗爛,再以研磨好的芝麻屑和糖做餡兒……他為自己的聰明才智而自得,遺憾是糯米還沒蒸好,實在太困……


    被嗆醒時,廚房裏煙霧彌漫,牆黑了,鍋裏的糯米已成焦碳。


    他把這一切歸咎為——半夜腹中饑餓。


    楚然半信半疑、勉為其難接受了這一說法,默默為他善後。


    此際,見自家公子歸來,提了一串十個小肉粽,還有四五個黃澄澄的枇杷,楚然的心是崩潰的。再聽他張口就問“秦家有否送來蓮蓬”,楚然更是一頭霧水。


    主仆二人吃著小肉粽,一口一個,兩下吃完,各懷疑慮。直到天色全黑,不見有人送來什麽蓮蓬蓮子。


    秦茉真生氣了?


    她的生氣令容非惶恐。他認定他們兩情相悅才親她,她卻怒而不再搭理他……這意味什麽?


    意味著,此事完全是他一廂情願,他不該胡來。


    那吻,變成對一位姑娘的冒犯和褻瀆。


    她乖乖由他摟著,也許是喝多了沒力氣?她口口聲聲說沒醉,跟越王的對話也清晰流暢,最後跑得比他還快……會因沒力氣靠在他懷裏?


    容非糊塗了。


    擔心秦茉真生病,又沒好意思親自去問,他讓楚然跑一趟酒館,買些酒回來,借機向魏紫問問情況。


    等待中,他吃著枇杷,記起燕鳴遠的眼力和手勁,佩服之餘,又暗自惋惜自己幾乎把騎射劍泉等防身之術丟光了。


    正要清理枇杷核,忽見牆角瓷瓶內插了好幾根大大小小的彎竹杆,應是作器具之用。


    他心生一計,下沉半天的嘴角,徐徐揚起。


    【三】


    翌日,天色陰沉,濃雲密布,炎蒸之氣淡了些。


    眼看快要下雨,秦茉原以為賀祁不會造訪,不料他領了一名親隨,快馬加鞭趕來,剛進二門,大步上前,雙目直視秦茉,大膽且熱烈。


    “姑娘身體好些了?”他青玉發冠色澤溫潤,蒼青色緞袍顯出俊秀之姿。


    秦茉溫和一笑:“賀公子有心,請入內用茶。”


    她終歸不忍拒絕連續兩日來訪的客人,尤其她前日才赴了他的宴請。


    賀祁憋了一肚子話要跟她說,深覺廳內閑坐飲茶吃糕點,隻會教他如坐針氈。他搖手道:“咱們散散步吧……你放心,我不會再、再那樣了。”


    他不提還好,提了倒讓秦茉想起,他曾在東苑逼她到牆邊,繼而被容非甩墨阻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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