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花甲之年,王綰額前的紋路越發縱深。


    窗外明月姣姣,樹影影影綽綽,灑在台階上,斑駁陸離。


    王綰挪著步子,走出了屋室,在走廊裏徘徊。


    王綰身子佝僂著,時不時抬頭望月,時不時低頭歎息。


    曾經背影寬闊,讓然乍一看像是大熊的王綰,如今竟然身形瘦削了起來,若不是王綰頭上的發冠,嬴政遠遠望見他,還認不出他來。


    “丞相——為何深夜在此?”


    嬴政的小腹很明顯的撐起,身材更顯魁梧。隻有最貼身的人才注意到,嬴政被束起的頭發叢中,已經生著幾根白發。


    王綰轉過身來,見嬴政身邊隻帶著兩個內侍。王綰左右環視,這裏到處都是郎衛,應當不會有安全問題,這才放下心來。


    王綰作揖:


    “老臣拜見陛下。”


    嬴政走到走廊邊,也望著明月高懸。


    “東巡一行,王相一直鬱鬱寡歡,是謂何故?”


    “陛下不也是心中有憂,不過是沒有表露出來而已。”


    嬴政再沒說什麽。


    自戶籍分等的構想傳入到他的耳朵裏開始,王綰就覺出,這項製度,一旦施行,必定會引發帝國內部分裂,所以這項製度必須要加以革除,但是這項製度如何革除,需要一個契機。


    一樣製度,它誕生之初本就不是完美的,從一開始,就是為了作為緩衝之策。當初周王分封諸侯,未必是心甘情願;而如今皇帝陛下分封諸子,戶籍分等,也不是心甘情願,實則是現實情況嚴峻。


    “待軍中安定,四方安穩,朕到時勢必會廢除該製。”


    從一開始,嬴政和王綰就著意等時機成熟廢除此製。


    這個等級之製,為的就是接替軍功爵製。


    如今大軍已經被散去,軍中內部,也逐步取消二十等級待遇製,轉變為三等,以消弭軍中矛盾。


    王綰卻不敢放鬆。


    王綰略略苦笑。


    “隻怕,時日既久,新製也難廢。”


    當這項讓老秦人深入人心的製度確立的時間越久,這項製度越發難以撼動。


    這項一開始就為了均衡利益的製度確定後,隨著時間的流逝,既得利益者,自然不肯放手。


    嬴政對此到不甚在意。


    “你我君臣同心,這一路上,多少艱難險阻都經曆了。不過是個新製罷了,朕能立之,也能廢之。“


    王綰聽了嬴政的話,還是難以感到心安,事實上,他對此事已有所預料。


    “臣擔心,在此製尚未廢除之前,一些別有用心之人,會利用此製製造混亂。”


    “但是,朕在作出那個決定前,已經無他路可走。要麽戰,要麽休兵。要休兵,就要廢製。此前諸將聯合上諫朕攻打南蠻,正是因為大軍閑置,不僅耗費府庫之資,而且於朕,也是極大的威脅。”


    王綰聽了,正是無奈歎了口氣。


    “臣未想到,這治天下,竟然比取天下更難。“


    “丞相多慮了。朕一定會廢除此製的。中國之民,同流本源,本就是一家。所謂尊卑等級,本就是區別貴族與庶民。朕聽人說,六國貴族遺亡,黔首無所依附。黔首無所依附,必滋生亂心。既然如此,便讓六國人以老秦人為貴依附之。”


    “朕已經得到消息,不過半年的時間,關中已經有萬人遷往關東。開荒拓土。”


    王綰見嬴政信心那麽大,也就沒有再說什麽。


    畢竟,李斯死了,他好不容易才做回皇帝陛下心目中最信任的臣子。


    “陛下既然如此說,那麽臣便安心了。”


    “王綰,朕已經向天下人證明,在這世間,沒有朕做不成的事情。”


    王綰聽了,心頭一絞,隻是垂首作揖。


    這樣細微的動作,嬴政自然看在眼中。


    朝中,有反對他的人,這些人,他已經忍了很久了。


    但是沒想到,王綰竟然在這件事上,不去附和他。


    如果是李斯,他一定會認同此事。


    嬴政忽的道:


    “王綰,有一件事,你始終比不上李斯。”


    王綰聽了,心頭打了一個寒噤。


    隨後,兩邊的胡子被氣的一抖一抖的。


    王綰明顯的感覺到,一股熱流從他的腦後一直往上竄。


    “臣不知,還請陛下明示,臣到底哪裏犯了錯。”


    “是先有君而後有臣,還是先有臣,而後有君?”


    對於此事,王綰自然有他的答案。


    對於嬴政,王綰沒什麽好怕的。


    從小就能隱忍負重,但是又從小自大。嬴政所有的事情,王綰都知道。嬴政的個性,王綰也比誰都更為清楚。


    王綰一身老骨頭在嬴政麵前打著顫,就像是大風裏的桑樹一樣。


    嬴政左右近侍看著,眼見著王綰氣的發顫,有點擔心王相倒下去。


    這讓嬴政也心裏打起顫來。


    以前雖然有個李斯隔在他們中間,但是他們兩個還是和和氣氣的。


    沒想到今天王相竟然這麽生氣。


    嬴政望著王相為他的話失態,竟然心頭騰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安適。


    像是身體裏的一個大洞,忽的被填塞了。


    嬴政望著兩鬢發白的王綰,心中竟然騰起了一絲過意不去。


    他和王綰的關係,不是外人看到的君相那麽簡單。那是他的師傅,教他如何成為一個王的師傅。


    王綰打了好一會兒顫,怒火被攬在胸膛了。


    於是,王綰哆嗦著嘴,對著嬴政說了那句,他忍了整整五年沒有敢說出來的話。


    “一人不足以製天下。一旦君王無道,日後天下必危矣。”


    嬴政聽了這話,自然臉色由僵硬轉為憤怒。


    “一派胡言,朕就是最好的反例。”


    “夜深了,王相也老了,還是早些回去歇著吧。”


    王綰來了氣,又作揖道:


    “有件事,老臣擱在心裏頭,已經很久了。今日不吐不快。”


    嬴政聽了,無情道:


    “朕今日乏了,這就要回去歇息。”


    王綰更是氣的不行。


    “除非陛下日後不再見老臣,否則老臣今日非要把這話說完不成。”


    嬴政聽了,雙眼直直的看著王綰。


    “究竟是什麽事?”


    兩個內侍今天都看傻眼了。


    這還是他們平日裏看到的王相嗎,竟敢和陛下叫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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