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故汝明知此舉悖逆寡人,還刻意前去相府。”


    “臣不敢忤逆君父心意。但臣這麽做,自有非做不可的理由。”


    “什麽理由?”


    “近日,扶蘇下棋時,悟得一個道理。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嬴政聽了,神色稍稍和緩。


    “此話何意?”


    “在處理一件事情時,往往決定事情的人,因為對事情的利害得失考慮得太多,認識不全麵,反而不及旁觀者看得清楚。”


    嬴政聽了,右手緊緊按住配劍。


    憤怒在他心中被壓了下去。


    嬴政話語中微微帶著些嘲諷。


    “你倒是頻出高論。”


    “臣不過一得之見,隻希望君父不要當局者迷。”


    嬴政聽了這話,自然不覺得順耳。


    “所以,汝是那旁觀者,看的比寡人清楚?”


    扶蘇不答,不敢應是。


    嬴政見此,更是冷哼一聲,甩了甩袖。


    “年紀輕輕,就如此自以為是,狂妄自大,目無寡人。”


    扶蘇躬身作揖。


    “君父若是以為臣做的不妥,欲加以責罰,罰便是,但是扶蘇卻不願受。”


    頂撞,赤裸裸的頂撞。


    可嬴政聽了這話,反而冷靜了下來。


    嬴政端坐在上座,用食指敲打著腰間配劍劍柄。


    扶蘇麵容沉靜,疲憊掛在他臉上,但是整個人和嬴政目光相迎,眼中沒有半點膽怯。


    “寡人諸子之中,唯你一人敢這麽對寡人說話。”


    扶蘇聽了,恭恭敬敬又作揖。


    “臣冒犯了君上,還請君父恕罪。”


    嬴政看著扶蘇,他今日表現的過於緊張了些。


    “好了——”


    嬴政沉沉的聲音傳來。


    “做寡人的太子,無需如此謹小慎微。況且你既不是王綰,也不是李斯,在寡人麵前,用不著做出一副臣子的模樣。”


    扶蘇聽了,心裏一陣感動。


    說著,嬴政又意味深長的補了一句。


    “若你不是寡人親子,再稍年長些,寡人或可拜你為相。”


    扶蘇訝異。


    嬴政屏退左右,叫扶蘇坐到他跟前。


    “同寡人說說,王綰都和你說了些什麽。”


    “邊地封君,勢在必行。”


    嬴政聽了,一絲不悅在眼中閃過。


    但贏政到底還是對長子很耐心。


    扶蘇還很年輕。


    “既然是去請教大臣,為何獨獨請教王綰,李斯也是善才。”


    扶蘇目光灼灼,盯著桌麵。


    “王相一心為國。而李斯,到未必。”


    嬴政聽了,隻覺得他這個兒子忽的開始反蠢了。


    堂堂太子,和君王私談時,直指不喜某朝臣,很不明智。


    但今日,扶蘇就是要直指李斯。


    這個老頭兒,他對秦國的影響太大了,說是千古罪人也不為國。


    曆史上,滅秦不也有他一份‘功勞’嗎。


    見扶蘇神色憤慨,嬴政並沒有失去耐心。


    “王綰為寡人效力不假,可李斯也為寡人效力,更是替寡人排憂解難。為何你卻隻認同王綰?難不成,是因為寡人將其女予你為妃。”


    嬴政微微挑眉。


    看的出來,嬴政對李斯很是信任。


    大概是經常和李斯下棋,下出感情來了吧。


    “臣絕不會如此作想。隻是臣思前想後,覺得邊地封君之事,分明就是勢在必行。可是李斯為何卻提出異議。”


    “扶蘇思來想去,深感李斯之策,於秦不利。既然是於秦不利,那自然談不上是一心為國。”


    嬴政挺直身子,刺目看著扶蘇。


    “於秦不利?爾不過年十八,汝如何對國之大政信口開河?”


    這話顯然是在斥責扶蘇對政事沒有洞見力。


    “天下共苦戰鬥不休,以有王侯。賴宗廟,天下初定,又複立國,是樹兵也,而求其寧息,豈不難哉!”


    趙高得到消息,也過來恭喜嬴政,但是卻被擋在外麵。


    嬴政的這道高聲,剛好傳到外麵。


    趙高意欲側耳繼續聽,可是外麵林立著一眾大臣,尚書令也在外麵候著。


    趙高隻得作罷。


    扶蘇聽了這話,自然要反駁。


    “如今秦國之地,廣及萬裏。君父以昔日治秦之法,欲安天下,焉能成事?”


    “放肆!”


    趙高剛想走人,就聽見裏麵傳出一聲怒吼。


    趙高心笑,沒想到太子竟然真的要和君上對著幹。


    太子也加入這場爭論,事情要變得有趣起來了。


    扶蘇連忙起身,退到嬴政麵前。


    “放眼天下,若寡人不能成事,還有誰?難道是你嗎?小小年紀,大放厥詞。寡人正是因宗廟之法,才一統天下,而今汝竟然想要背棄先祖之法。”


    嬴政胸腔裏滿是怒火,一口氣噴發了出來。


    但嬴政很快就想起,之前扶蘇對他說過的治萬裏之秦的主張。


    “原來,你所謂的治理萬裏之國的法子,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背棄秦法?”


    扶蘇就知道,他那套理論要是一口氣告訴嬴政,嬴政肯定接受不了。


    這不,不過才說了一句不可再用昔日秦法不足以治理天下,嬴政便氣惱不已。


    但迎難而上,不就是他嬴扶蘇要做的事情嗎。


    扶蘇一聲不吭,靜靜聽著嬴政的訓斥。


    尚書令餘陽聽到裏麵傳出的聲音,也是嚇得不輕。


    他入宮在大王近側服侍多年,見聞甚多,今兒個,還是頭一遭。大概也隻有太子能把大王氣成這個樣子。


    趙高笑而不語,靜靜候在殿門外麵。


    但是後來,蘄年宮內並未傳出多少聲響,趙高和餘陽白等了半日。


    嬴政訓斥了一通,扶蘇立在地上,承受著嬴政一個人的唇槍舌劍。


    估計現在在嬴政眼中,他的問題已經太大了。


    背棄祖宗之法都說出來了。


    扶蘇待嬴政的暴怒稍稍平息。


    “臣知臣之言讓君父大惱,乃扶蘇不孝。但是臣還說不得不說。不知君父可還記得韓非?”


    嬴政聽了這個名字,不由得挑眉,隨即用眼神示意扶蘇繼續說下去。


    “那君父自然也知道韓非之死。”


    這是個禁區。


    “此時掀些陳年舊事,這就是你的伎倆。”


    嬴政麵色冷峻。


    “陳年舊事,雖然事過境遷,但扶蘇以為不能忘卻。”


    “韓非昔日可是君父親自點給扶蘇的師傅,師恩難忘。但扶蘇以為,害死韓非的,不是他的同門師弟。”


    這句話,像是沉入大湖的一塊巨石,立刻在嬴政心中激起千層浪。


    李斯——


    “在扶蘇看來,害死韓非之人,此刻就在扶蘇眼前。”


    這一次,嬴政沒有說扶蘇胡言亂語,相反,那千層浪立刻在嬴政心海中平靜了下去,沒有半點浪花翻起。


    事實上,扶蘇這句話,確實說對了。


    嬴政事後也才知道,正是他對韓非的喜愛,所以才害了他。


    “所以,這就是你厭惡李斯的緣由?”


    扶蘇搖搖頭。


    “那是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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