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起身,走出側門,走到宮殿欄杆前,自西向東眺望著他的萬裏江山。


    秋風重染,黃綠紅白各種顏色,層層疊疊堆砌在一起。


    雨幕垂在他的眼前,豆大的雨點兒還在一股腦兒往地麵上砸。


    黑色冠冕在身,更顯身姿挺拔偉岸。


    章台宮本就地處極高,而今門扇大開,外麵陰雲重重,雨幕結布,但是又有各種顏色在白色雨幕背後朦朧。


    寒氣倏的一下躥了進來,殿內忽的湧入一大股清冷的氣流,將微微驅散了殿中潮悶。


    冷風吹拂,使得垂在嬴政額前的垂旒微微擺動。


    嬴政黑冠黑冕,神情肅穆,他眉間有兩道彎曲紋路,是長期皺眉發怒所致。現下,嬴政雖然說很是平靜,但是那兩道略為彎曲的紋路,還是盤踞在他的麵容上。


    這兩道皺紋,是因為天下而存在。


    此刻,嬴政望著他的萬裏江山,一股奇怪的情緒彌漫上心頭。


    扶蘇的一條條主張,全部都在嬴政的腦海裏盤旋。


    而清君側,滅盡貴族,這個主張,則讓嬴政將對扶蘇的固有印象徹底打破。


    那個曾經為一隻小鹿而心生憐憫的孩子,曾經讓他惱恨。


    可後來他革農具,嬴政以為他是為了那幫愚民,後來助力滅齊,嬴政以為他是為了向他證明他自己。


    好,扶蘇有了決心爭奪儲君,那也足矣。


    立太子,長子自當為首選。


    所以寡人就給了他這個機會。


    好在,臨淄一行,扶蘇確實沒有讓嬴政失望。


    但是今天,當嬴政看到扶蘇提出滅盡齊國氏族的主張,嬴政起初是不敢相信的。


    他的兒子,竟然終於把肚子裏那一根根柔腸給切斷了。


    好!


    這才像是寡人之子。


    欲成大事,便要有別於常人之心。


    仁義這種東西,君王若是相信了,就會成為待宰的羔羊。


    嬴政用手指敲打著配劍。


    大王,心懷天下的雄主。


    跟著大王一統天下,創千秋之業,他們亦然會名垂青史。


    諸臣看著,一個個都無聲的將嬴政眺望天下的背影看在眼中,默默記在心裏。


    驀的,嬴政忽的轉回身來。


    “當務之急,是要先滅掉齊國。寡人決定,由王賁帶兵二十萬前去東萊,討伐後勝。另,李信率藍田精銳十萬奪下琅琊。”


    王綰聽了,將目光放在光潔如鏡的地麵上。


    王家的軍功晉升之路,如今算是到頭了啊。


    之前,大王給李信撥二十萬兵馬之時,他就曾極力反對過。畢竟,王賁才隻給了十萬兵馬。


    可是現在,大王卻忽然換了個人似的,給上將軍王賁二十萬兵馬,名為攻伐,實則派去駐守。


    而李信伐琅琊。琅琊以南,正是楚國。


    朝中誰不知道,有人揚言要以二十萬伐楚。


    雖然隻給了十萬,但是考究李信駐紮的位置,也就知道嬴政還是有意要讓李信伐楚。


    李斯聽了,心裏更是五味雜陳。


    李信年紀輕輕,軍功如此之高,而大王又有意扶持,這麽下去,要不了多久,李信便要被封候了。


    見到諸位一個個低著頭,默不作聲,嬴政卻坐回王座。


    “諸位都不做聲,難道是對寡人這樣的安排有異議?”


    王綰等人作揖。


    “臣不敢。”


    嬴政不再多言。


    王賁和李信臨淄城中的狀況,正和他的心意。


    而且,藍田大營是寡人的精銳大軍,寡人要給誰領,就給誰領。


    ————


    很快,嬴政的詔令被以最快的速度,在舍與舍之間以最快的速度傳送到了臨淄城。


    得知詔令內容的王賁,將指揮藍田大營的另一半符交了出去。


    隨後,王賁氣的在帳內來來回回轉了十幾個圈。


    氣憤之餘,王賁將擺放在漆案上的酒爵重重摔打到地上,酒水撒了一地。


    外麵的士兵自然都聽到了裏麵的響動。


    王賁親信上前。


    “將軍切莫動怒,小心為旁人見到,報於大王。”


    王賁沒好氣瞪了那人一眼,但隨後便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父親說的果然不錯,這攻齊就是我王賁的最後一戰。


    難道真的就是最後一戰了?


    王賁自然不甘心就此被大王閑置,被派去駐守城池,他可不是楊端和。


    大王忌憚他們王家軍功過高,這他知道,所以他可以理解大王並不願意讓他多次領兵作戰。


    哪怕是讓蒙恬和自己分庭抗禮也好啊。


    可是如今大王卻提拔了一個小小庶民。


    李信,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豎子,多次口出狂言。


    但是日前公子才親自為自己做主,壓了壓李信正盛的風頭,讓李信聽自己這個上將軍的指揮。


    可是今日大王就下詔,讓李信伐琅琊。


    這絕對不是巧合。


    大王耳目極多,這是自然。


    可是這麽一來,不就是打他的臉麽。


    王賁正在想著,屠唯、趙佗幾人進來了。


    地上的狼藉已經被收拾好,但是難免還留下些痕跡,屠唯和趙佗裝作並未看到。


    “上將軍,公子派人來催,要吾等快些發兵。”


    王賁坐在上座,手中握著一爵。


    “公子?”


    趙佗則道。


    “將軍,大王詔令已下,王令如山。將軍既為上將軍,自當早些督率三軍,剿滅後勝等。”


    趙佗的話外之音很是明顯,大王已經下了詔令,氣憤也沒用,王令如山。而他還是上將軍。


    王賁聽了這話,這才抖了抖身子,而後起身。


    屠唯麵色沉靜,可是心裏另有一番算盤。


    這王家,被大王忌憚的不得了。


    而王賁這小子,不比他父親聰明,攻取大梁城,竟然水淹破城,此乃大功。


    軍中有誰不知道他王賁的大名。


    現在好啦,引起了大王的不滿,不過,這到成了他的機會。


    李信,年輕氣盛,居高自傲,注定成不了大事。


    王賁又被忌憚,趙佗又是個溫吞性子,現在看來,到了他屠唯大顯身手了。


    隻等李信馬有失蹄,到時就是大王注意到他的時候。


    ————


    臨淄行宮。


    王賁氣憤摔爵的事情,不脛而走。


    很快,這個消息就傳到了扶蘇耳中。


    申聿說到此事,也不由得佩服鹹陽的大王。


    這分明就是大王故意的。


    扶蘇聽了,心裏也翻騰起來。


    嬴政待李信,比待他都好,竟然一出手就給他二十萬兵馬,而今還公然同意了李信之前的請求。


    頗有故意為他做主的意思。


    李信不過比自己大了六歲而已。


    他忙來忙去,不過也才得了個監軍的差事。


    掛名而已——


    連身為公子的扶蘇都會對李信心生羨慕,何況其他人呢。


    軍中、朝中半數都會眼紅李信吧。


    而他越是受寵,他就越是有罪。


    現在的李信,就像是他的先師——韓非。


    嫉妒會讓仇恨的火焰更為瘋狂,想來,要不了多久,這火焰就會燒到李信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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