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環對護法的突然來訪頗為訝異,但也立刻換上了微笑迎他進去。曾經冷肅的煙雲宮內意外地被新修的地龍烤得很暖和,想必是如今雲孤雁失了內力無法禦寒的緣故。  關無絕站在宮門外便不往裏走了,擺擺手衝溫環笑道:“環叔,你和老教主打著何時下山,無絕送你們一程?”  溫環和緩地笑著搖頭,“我們後日便走。主人的脾氣你也知曉,哪怕是教主要來送他都不情願的,你們千萬莫再費心。”  多日不見,他麵容清減憔悴了些許,言行卻依舊溫和有禮、完美無缺。  溫環接過關無絕手中的傘,觸碰到護法泛涼的手指時忍不住關切地鎖了眉,“你今日是來找主人麽戲魚?他不見人的。雨天寒氣重,我給你找件厚衣,你披了快快回去。”  “環叔!”關無絕上前一步按住溫環的手,壓低了嗓音道,“老教主不見人最好,我是來找你的。”  “找我?”  關無絕又貼近了溫環一步,“有件東西……”  溫環正不解,忽然手中傳來堅硬冰冷的觸感,是關無絕塞了件東西給他。  目光向下移去,朱紅玉盒映入眼簾,與當初盛放九葉碧清蓮的雪白玉盒頗為形似。  溫環渾身一震,一個自己也不敢置信的念頭如電穿過腦海,激得他手足發麻。他抬頭看一眼關無絕,手已經快於思考打開了盒蓋。  盒中果然是那株千年血參王,隻是被人從中分開,如今隻剩一半。  溫環失色:“這、這……!?”  關無絕悄聲道:“功力是找不回了,幾十年的陽壽還是能保下來的。”  “這,可你又……難道你——”  溫環語無倫次,麵色慘淡。  教主同萬慈山莊做了交易他是知道的,也聽說關無絕如今正在服藥治療。  倘若沒有這一味聖藥,以關無絕生受兩次養血取血之身,餘生注定是個病弱廢人,且今後還能活幾年都不好說,這株血參王無疑就是他救命的藥。  可如今,這藥的一半卻落在自己手裏。  那關無絕……  關護法笑了笑,神情仍是鬼鬼祟祟,仿佛他不是來救人性命而是來做賊的:  “噓,可不許叫教主知道,不然他又得心裏頭難受;也別叫老教主知道,我怕他氣的把這聖藥甩我臉上……”  “你後日還是照舊陪老教主下山,過個七八天再把藥拿出來,到時候記得給息風城裏傳個信兒讓教主寬心。可千萬別說護法偷偷分了藥,隨便扯個什麽偶遇高人的理由,這個隨你慢慢琢磨……”  溫環忽然雙膝一彎,直挺挺地給四方護法跪下了。  “環叔!使不得!”  關無絕吃驚地連忙試圖扶他。可溫環情緒激動,護法全然拽不住,隻得往旁邊一個側身,避了這一跪,口中無奈道:“這是幹什麽,我的傷勢有半株參藥便足以治愈。剩下的又無用處,不送到這邊來,也就隻能拿去喂火兒了……”  溫環卻不依不饒,挪了個方向繼續跪。  眼眶發熱,他忍淚磕一個頭。  關無絕嘴裏向來沒個實話,說的什麽“足以治愈”,溫環哪裏敢信。他知道自己本不該收,阿苦受此磨難,幾乎全是拜他主人所賜,如今好容易死中得生,苦盡甘來,他怎可再奪去阿苦半份救命之藥?  可他喉結滾動,嗓子幹澀,怎麽也說不出一句我不要。  溫環自認不是什麽高尚君子,他隻是個仆從,仆從心裏隻能有主子。  若無聖藥救命,雲孤雁不出幾月之內便必死無疑,溫環本已打定主意,要麽殉主要麽守墓一生。可如今主人的生機就在自己手中,他……  關無絕哭笑不得,又有點心疼,“環叔,你這樣叫阿苦好為難。”  溫環沙啞道:“我知曉你看不上我這一跪,你無論做什麽都隻是為了流兒,可……”  “啊不,環叔,這你就想錯了。這回我還真不是為了教主。想知道我是為了什麽麽?”  關無絕輕輕一笑,趁溫環聞言發怔用力拉了他起來,煞有其事地道,“……是為了還禮啊。”  他手指貼上腰側,那半塊雕了盤旋祥龍的白玉佩由紅線牽著,瑩潤光華。  關無絕摸起那玉佩,舉給溫環看看:  “您想啊,當年老教主贈我桃林木屋,我答應賠上這條命做藥人為教主解毒;如今教主逢春生已解,我們本該兩清,可偏偏他又贈我半塊玉佩。算來,還是我欠他一份兒,對不對?”  放下玉佩,關無絕從溫環手中拿過自己的傘,隻留給他簡單的一句,“我不喜歡欠別人的,收了人家禮物就該還禮,我能還得起就還麽。”  轉身的一刹那,紅衣護法眉梢流光溢彩,依稀還能望見當年藥人阿苦的幾分靈慧狡黠。  煙雲宮外,雨聲細細。  關無絕仍是一個人撐傘走回去。  他於傘麵之下仰頭,眺望著遠山處迷蒙的暮靄,心身莫名地鬆快,暗自好笑。  也算是十八年的老交情了,他還能不知道雲孤雁打的什麽主意麽?想以一死換得舊債一筆勾銷,換得自己和教主徹底原諒他,永遠追念他?  嘖。那老魔頭,打的好算盤。  才不叫他得逞呢。  ……  是日夜晚,雨霽月出。  養心殿內,蕭東河鄭重地將燭龍印放在雲長流案前,率先單膝跪地。  他身後跟著的那一幫人,就仿佛預先排練好了似的,整齊劃一地嘩啦啦跪了下來。  “……”  雲長流麵容冷淡,負手而立。  他絕不會不知道這些人是為了什麽來的。  蕭東河沉聲道:“屬下等恭請教主重掌大印。”  左使身後一眾人齊聲道:  “屬下等恭請教主重掌大印!!!”  雲長流沒答什麽。  他抬眼自窗外看了看月亮。  這些人,是為了讓他安穩地坐回燭陰教主之位而來的。  經這一個冬天,他又是自行散功,又是忍受毒素,如今內力不足昔日的十之一二。  再也沒法像五年前那樣,飛落城頭獨闖敵陣,一條逐龍鞭大殺四方,護身後的息風城安然無恙。  他不善言辭,不喜陰謀,沒什麽爭強好勝之心,一度也曾經把日子過的和道觀似的。  雲長流並不覺得自己適合做什麽教主。  說到底,當年他繼任這個位子,隻是抱著償罪的念頭。他覺得他有必須要背的擔子,什麽時候背到頭了什麽時候算完,僅此而已。  可如今,江湖無事,燭陰教大局穩固,藥人們的問題也基本解決。  他的擔子背完了,這些人卻還是執拗地跪在他麵前,你一句我一句地請他回來。  一會兒薛獨行說往後打架不用他,鬼門尚在,哪裏有一教之主親自出戰的道理?  一會兒蕭東河說對外交涉也不用他,理由是總得給閑在城裏的關護法找些事兒做。讓護法跟敵人耍嘴皮子總比讓他跟敵人耍劍來的安全。  溫楓是來唱白臉的,假惺惺問了句,那讓咱教主幹什麽呀?  花挽就樂不可支地接,陪著護法紙醉金迷夜夜笙歌呀——  站在右使身旁的單易沒忍住給了她一肘子,花挽柳眉倒豎,立刻還擊。幾人頓時鬧成一團,映得地上影子紛亂。  明月無情人長情。  這群人呐。  雲長流終於繃不住,也無奈地斂眸淺笑了一下。他知道這群人就是商量好了故意鬧騰他來的。  養心殿太冷,他們過來……給他暖和暖和。  ……  燭龍印物歸原主的同一個夜晚。  青衫藥人推開清絕居的門。  彼時關無絕正斜靠在軟臥上拆一封信,“山與氵夕”他讀那紙上字跡時眼瞼半斂,淡紅唇角一點笑意若有若無,姿態說不出的愜意風流。  ……讓進來的葉汝僅遠遠瞧著就自慚形穢,真不知自己當初是哪兒偷來的狗膽,竟幻想能假扮阿苦一輩子。  小藥人正胡思亂想,忽然關無絕淡淡喚了句:“阿苦,過來。”  葉汝一抖,下意識應了聲:“是!……”  ——然後腦袋上就被護法擲過來的枕頭砸了個準。  “還改不掉?嗬,我真是造孽了……”  關無絕坐直起來,笑著向葉汝招一招手,“教主怎樣?養心殿那邊鬧歡了沒有?……嗯,有薛獨行在大約也不至於過火,現在差不多該散了。”  自關無絕從昏迷中蘇醒後,雲長流為了免他擔心用鬼門埋傷術強撐了許久。如今護法狀況見好,教主總算肯閉關休養幾日,將剛拔除了逢春生的身體好生調養一番。  關無絕本準備親自看著的,可雲長流死活不讓他操心,隻帶了溫楓便關了養心殿大門,遣護法回自家清絕居暫住。  教主甚至給養心殿門口的燭火衛專門下了不準放護法入內的禁令。若非如此,本來今天關無絕也想過去鬧上一把的。  “養心殿乃教主大殿,葉汝也不太清楚……”  葉汝上前來,還是小心翼翼卻認認真真地答,“今日來是……是教主今日下的令,讓我從此跟了護法大人,服侍照料您的起居。”  關無絕“噢”地一點頭,道:“來,伸右手。”  葉汝不解其意,但還是聽話地把手伸過去,關無絕捏住他纖細的手腕仔細摁了摁,又一路摸到小臂。這麽擺弄了半刻,方道:“我當時下手狠了,又這麽拖過一年,還真不一定能給你完全治好。”  葉汝茫然:“啊?”  關無絕展了展方才他翻看的信紙:“好在萬慈山莊那邊已經有回信了,不行就把你送到那邊去,關木衍總會有法子的。”  葉汝:“您、您在說什麽……”  關無絕加重了語氣:“你的右手。”  葉汝依舊遲鈍:“右、右手?”  關無絕都快被藥人那小呆樣給氣笑了,一拍軟榻:“我說,我要治你的右手!”  這下,葉汝幾乎要嚇得跳起來:“不不不,葉汝、葉汝是來照顧您的,這這這如何使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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