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長流輕聲道:“……都想起來了。”  他說:“阿苦回來了,本座要去見他。”第165章 雄雉(1)  瞻彼日月,悠悠我思。  道之雲遠,曷雲能來?  ——  此時此刻,溫楓感覺自己終於達到了崩潰發瘋的邊緣。  數數,距離教主的生辰已經過去了四日。  四日前,雲長流命火將熄,卻在城外紅亭苦等了關無絕一整天,直至氣衰力竭,逢春生徹底爆發,眼見著就要撐不過這一關。  他腦子裏嚇得混沌一片,趕去藥門求救,剛倉皇闖進去,就得到了一碗藥。  藥還是暖燙的,溫楓卻覺得他渾身的骨頭都結成了冰。內室深處那取血床還是記憶中的鐵黑,關無絕的肌膚卻是慘白,他雙眼柔軟恬淡地合攏著,仿佛隻是小睡片刻,可那胸口分明再無半分起伏。  雲孤雁坐在床邊握著護法的手,臉色沉陰並不言語。葉汝蹲在門口縮成一團,拉著近侍的衣角哭得淚流滿麵,抽噎著說取血已畢,說護法臨去前還有遺言留於他……  後來溫楓有點斷片,他完全記不清自己是如何轉回養心殿內,又是如何服侍教主飲下那碗融了護法心血的藥。  末了,近侍站在雲長流床邊,雙手抱著那空了的藥碗,看著碗底淺淺一圈兒殘存的血跡,突然反應過來關無絕死了,渾身就開始止不住地打戰。  他大睜著眼,牙齒咯咯地撞。他麻木地心想,結束了,到這裏就是結局了。阿苦最終還是求仁得仁,以他自己的性命終結了教主的痛楚與苦難,而他自己也注定背負這場夢魘,到死無法擺脫。  ——可不管怎樣,總算是落幕了。  直到醒來的雲長流站在養心殿的長階前,崩潰絕望地一遍遍問著護法的去處……溫楓才意識到自己的這種想法,就像十年之前的阿苦堅信“取血失敗最糟糕的結果不過是死”一樣天真。  雲長流知道了真相。就在逢春生得解的次日,就在關無絕取血的兩天後,比所有人料想的都要快得太多。  已被劇毒折磨至奄奄一息的病人如何受得住這等打擊,雲長流再次昏厥過去,這下又是三日人事不省。  這三日,溫楓過的昏天黑地。近侍把最糟糕的情況都想了一遍,包括萬一教主清醒後尋死覓活非要跟著護法去了的話,自己是該苦勸還是該陪著死。  他怎麽也沒想到,這還遠遠不是結束。  醒來第一句,雲長流說,他都想起來了。  第二句,他說,要去見阿苦。  雲長流知曉了關無絕即是阿苦,和雲長流想起了阿苦,有什麽不同?  倘若前者,哪怕是得知了護法曾經做過藥人,曾經與他兩廂情願,又曾經為他舍命取血……關無絕之於雲長流,仍還隻是四方護法關無絕。  然而後者……  那可是阿苦啊。  是曾經長流少主當作心頭一抹暖光來傾心寵愛了七年的阿苦;是那個明媚放縱的青衣少年,臥龍台上約過諾,初春桃林許過情;是說生死與共,是說一世廝守,是說昭告上天,與君相知無絕衰。  而不該是那個藥門裏一麵之緣的古怪藥人,被他舍在身後斷了氣息;不該是滿身舊傷的陰戾殘鬼,重逢時卑微地跪在他腳下;不該是勞苦功高的四方護法,驕陽殿前二十七鞭碎骨,落在那已承了太多苦楚的脆弱身子上;最不該兜兜轉轉回到原點,還是那一碗血藥,約定歸來的人,再無歸期。  最終,溫楓並沒能如他所願,崩潰發瘋。  因為他發現,雲長流似乎先他一步……瘋了。  ……  神烈山下,樹木已經生出了新枝葉。  雲長流白袍罩在木叢的陰影之下,艱難地扶著沿途的樹幹,踩著碎石亂草,一步一挨地往前走著。  他病了太久,如今哪怕除了毒,體力卻還遠遠未能恢複。昔日不過一個輕功就能趕完的路,如今卻要這樣磨上許久。  雲長流那般的人,哪怕瘋起來,外表上看也是無比平靜的。  他得知了一切真相,得知了關無絕的死訊,甚至煙雲宮裏都來人說老教主已做主將屍身下葬了……雲長流卻沒哭沒喊,隻是堅持要出城去找那間木屋,他說阿苦還會在那裏等他。  溫楓從旁扶著,他一路眼見著教主喘息漸重而臉色也愈差。可偏偏怎麽勸也不管用,就和幾日前教主回光返照怎麽也要出城等護法時一模一樣。  近侍心底的恐懼越來越重,他曾想象過雲長流得知了護法死訊後會如何失態地痛哭發泄,想象過自己會被扔進刑堂裏受怎樣的責罰,甚至想象過教主會不會變得如同老教主那樣孤僻偏執。  可他從沒想象過如今。雲長流如今這樣子,分明是連“關無絕已經不在了”的現實都不肯接受……  直到雲長流熬到走不動,骨瘦如柴的手撐著樹幹顫抖不止。溫楓終於看不下去,緊緊握著雲長流一隻手臂,悲愴道:  “教主您醒醒,您別這樣……護法已不在了!您也找不到地方的,那片桃林已經……已經沒了!”  雲長流半邊身子虛脫地倚在樹旁,聽到這句就側臉過來。他眸中似起了一場茫然的霧,又似下了一場蕭瑟的雨,重複著,“沒……沒了?”  “是。沒了。”溫楓心如刀絞,卻忍耐地咬著牙,心道長痛不如短痛,“教主,您聽溫楓說……當年、當年阿苦入鬼門前放火燒了大半,後來老教主又派人將桃林殘餘的枯樹伐了,如今那條路上的都是荒蕪雜樹。沒有了桃花引路,沒人能找到那間木屋的舊址在哪裏……”  “你……”  雲長流有些疑惑地抬起手,指著身前,“你在胡說什麽?”  那裏分明是一片荒涼,稀稀落落地生長幾株矮小的亂樹,灰暗山石色澤蒼涼。  可教主卻搖了搖頭,嗓音淡漠地道:“不是在這裏麽。桃林。”  “……”  溫楓張了張嘴,眼前一黑。  仿佛當頭被澆了刺骨的冷水,隻覺得五髒六腑都結了冰。  雲長流很認真,完全不像是開玩笑。他又往前走了兩步,伸手折下一截樹枝。  教主眼神溫柔,撫摸著那生著尖刺的斷枝,手指都劃出了血,還輕輕地感慨,“……你看,桃花開得多好。”  “教……教主……”  這本該是十分可笑的場景,可溫楓卻笑不出來。近侍已經快暈過去了,他臉色青白,渾身哆嗦,崩潰道,“您別這樣,求您、求求您……您別嚇溫楓……”  雲長流並不理會溫楓,他繼續扶著樹,腳步虛浮地走。溫楓踉踉蹌蹌地在後麵跟,發著抖哽咽道,“教主……教主我們回去吧……都是溫楓的錯,求您別這樣了,護法會心疼的啊教主……”  卻沒想到,雲長流又搖搖晃晃地往前走了一段路,低聲道:“這不是到了麽?”  “您說什……”  溫楓不敢相信,可當他下意識抬頭,卻驚詫得瞠目結舌。  ……真的到了。  他那個連下山都能從南邊迷路到北邊的教主,居然真的……真的……在蒼莽無邊的神烈山中,在毫無任何路標的情況下,準確地走到了十年前的舊地。  穿過冷硬的山石,掠過盤亙的藤蔓,就在廖廖樹影的盡頭,視線豁然開朗,的確是那一間木屋。  卻,已經不是記憶中的那間木屋了。  那屋子已被昔年一把火燒得焦黑醜陋,又經了這麽多年風吹雨打,木板都腐爛了,被蟲蟻啃噬得坑坑窪窪。屋頂陷下去了一半,生了草的房梁搖搖欲墜,隨時都要徹底坍塌。  沒有屋簷上的桃花芬芳,也沒有屋簷下的少年。  遠遠看去,這哪裏是能住人的屋子。  分明是深山之中的一處爛木廢墟而已。  “天啊……”  溫楓心頭如遭錘擊,他腿一軟,茫茫然跪坐在地上。  雲長流卻走上前去,便有幾隻被驚擾的小蟲簌簌從木板裂開的縫隙裏逃走。  他表情並無波瀾,神色卻無比柔和,仿佛眼前立著的還是那間精致秀麗的屋子,而不是一堆焦爛的木頭。  大片濕滑的青苔攀上了木屋的階前,而瘋長的雜草已經要把門檻都淹沒。雲長流站在屋前,腳下踩著長草,側耳貼上那已經很難稱之為門的東西,似想聽一聽裏頭那故人的聲響。  這個時辰,倘若昔年歲月未逝,阿苦該是在做早飯的,爐子上還會煎著藥。  可惜,沒有什麽聲音傳來。  雲長流眼神略黯。消瘦的手指屈起,猶豫了一下,開始輕叩枯朽的木門。  一下,兩下,三下。  無人應答。  “阿苦,開開門?”  再叩。  一下,兩下,三下。  無人應答。  雲長流沒有絲毫的不耐。教主忽而垂眸含笑,“山與氵夕”眉宇間的清冷霜雪倏爾融成柔柔春露,“你看……我沒忘了這條路。”  他摩挲著木門,輕輕地歎息:“我一步……都沒有走錯……”  溫楓頭皮發麻,目光絕望,“教,教主……”  他淚如雨下,哽聲呢喃,“教主……護法已經……”  雲長流疑惑:“無絕?怎麽不給我開門。”  他小心翼翼地伸手推門,“我進來了。”  溫楓猛地閉上了眼。  這木屋,從外頭看已經爛成這樣,裏麵自然更加不堪,也更不會有教主想見的人……他不敢看雲長流望見屋內時的表情。  木板發出刺耳的摩擦聲,門開了。  屋內一片黑暗,與雲長流蒼白的臉形成了過於鮮明的對比。  十年的春秋過去,紛紛往事都積成了前塵。  放眼望去,滿目蕭然。木屋之內到處都積著厚厚的灰。外頭的風灌進來,就揚起一片塵土。  裏頭的家具都爛透了,零零落落掛著三四張蛛網。燒焦的牆壁上木條剝落,而地板早就腐朽蛀蟲,大片硬土裸露出來,昏暗中還有螞蟻亂爬。  雲長流扶著門站在那裏,一身雪白衣袍,與這破爛木屋格格不入。  他似乎微微有些怔忡。  過了許久,才張開失了血色的薄唇:  “無絕,怎麽不理我……”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無絕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嶽千月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嶽千月並收藏無絕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