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長流就像一抹遊魂,無措地站在這似陌生又似熟悉的地方,不知東西南北。忽然間,他眼神閃動。隻見前方那風雪的盡頭,竟出現了一個白袍的稚嫩身影,瞧著似乎是個小孩子。 一種魂魄悸動的熟悉感湧上心頭,雲長流神情更加恍惚,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 他迷茫地想:這個孩子是誰?是……是我麽? 風雪漸散,一高一矮兩道同樣的白袍身影靠近了。 那古怪的白袍孩子已經近在咫尺,是背對著他的,單薄瘦肩上積了許多的雪,看著有幾分可憐。 雲長流正欲上前。 忽然,那孩子似有所察覺,猛地轉過身來! 刹那間,雲長流隻覺得心髒仿佛被重錘擊中,驀然驚駭至極地倒退兩步。 那孩子淚流滿麵,那孩子正在無聲地慟哭。 那孩子的一雙噙著淚水的眼眸裏,赫然盈滿了透骨的冰冷的仇恨! 就在雲長流失神之即,那孩子竟突然撲了過來,將他撞倒在地。下一刻,一雙小手狠決地伸過來,暮花天死死地扼住了雲長流的脖頸!! “……!?” 雲長流無法呼吸了,他艱難地扳住那孩子的雙手,他想厲聲質問,卻突然失聲。 時間凝固,雲長流睜著眼,他看到天穹黑暗而靜謐,雪片紛紛揚揚落在他臉上,自那孩子眼中滾落的淚水亦不斷落在他臉上。 那孩子似是病屙纏身,他的那一雙手分明是如此纖細蒼白,可卻又是那麽地用力,細細的青筋在瘋狂地跳動。 雲長流已經震驚得無法思考,他從未有承受過如此濃鬱的恨意,他不知自己是不是做了什麽對不住誰的事情…… 可他冥思苦想也想不起來,他真的不記得,自己有做過什麽能夠引得別人如此憎恨的事情。 “你該死……” 那孩子冰冷的嗓音竟也浸著仇恨,他的神情是那樣地痛苦,更發狠地掐著雲長流的喉嚨,“你早就該死!!” “你為什麽還不去死,為什麽還不去死!!?” 雲長流神魂俱裂,他竟突然恐懼起來。 是我犯了什麽錯麽? 是我犯下了什麽死也無可挽回的錯麽? 我到底怎麽了……我怎麽了!? 誰能告訴我—— 可正在這時候,那孩子卻耗盡了所有氣力似的,一下子癱軟下來。 他倒在雲長流的身上,縮成小小一團,仍是流淚不止。那蒼白的手指無力地揪緊著雲長流的衣襟,嗚咽著啜泣道:“不要……” “不要……不要了,不要打……不要打他……” “求求你不要打了……不能再打了……” 那孩子崩潰地伏在他身上顫抖,哭啞了的嗓音是如此地絕望無助,“你來打我,你殺了我……不要再碰他,不要……” “你放過他……我給你打,我給你打……” 雲長流更加惶恐不安,他雙手攬著這個哭得快背過氣去的孩子,隻覺得心髒亂跳,喘息紊亂。漸漸地,眼前也開始一陣陣地搖晃。 打?是誰在打什麽人麽? 那是什麽聲音? 是雷電?還是鞭響! 四周風雪更緊,似乎要將兩個白袍人掩埋在這個荒涼的地方。 忽然之間驚變又生。周圍的茫茫黑白陡然被血紅色所替代。雪粒染紅,落下,一場血雨淅淅瀝瀝。 雲長流胸前一痛,竟駭然看見殷紅的倒刺詭譎地從自己身體內生長而出,又貫穿了他攬著的小孩柔嫩的胸膛。 那孩子眼中的光彩漸漸消散,頭垂下,死去了。 這場血紅的噩夢,卻還不放過迷惘的魂魄。那帶著倒刺的植株,猶自蔓延攀爬,肆意狂張,滋啦滋啦生生撕裂著他的皮肉與骨髓。 雲長流轉瞬間遍體鱗傷,他痛得幾欲昏厥,卻忽而明白了這是什麽。 逢春生…… 他注定此生無法擺脫的,厄命…… 意識似消未消,泡沫般飄蕩。 忽然天邊有人哭泣著呼喚: “——教主!!” 有人拚命撲過來,死死從背後錮住他的身體。他握著硬鞭的手亦被那人攥住,是溫楓在哭喊:“教主您醒醒啊——您當真要刑殺了護法嗎!?” 渾身一顫,雲長流陡然睜眼驚醒過來。 天是暗的,火是亮的。 被焚燒過的驕陽殿,赫然映入眼簾。 他手上的是沾滿了碎肉,不停地滴著鮮血的……刑鞭碎骨。 溫楓緊緊地貼著他的背哭泣,淚水落下來的溫度,像極了夢裏要殺他的孩子。 就在他幾步遠的腳下,關無絕安靜地蜷縮著臥在一攤血泊之中,一動不動,生死不知。 那紅衣被抽得碎盡了,可裸露出的皮肉也都是血紅血紅,間或露著一點森然白骨。 天地仿佛在這一瞬間死寂了。 碎骨鞭脫手,“咚”地墜在地上。 雲長流仿佛被抽走了魂魄,他怔怔地望著眼前的慘狀,僵立了許久許久。 突然,他踉蹌兩步,麵色驟然灰敗下去。雲長流仰頭噴出一口鮮血,徑直向後倒進溫楓懷裏,無聲息地陷入了昏迷之中。第147章 鶴鳴(1) 鶴鳴於九皋,聲聞於野。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 這個被血被火染紅的夜晚之後,殘餘的一點寒秋末尾,注定是不得安寧。 小少爺雲丹景圖謀叛亂,四方護法火燒驕陽殿,雲丹景慘死,關護法被怒極的教主親手打了碎骨。 ——這消息傳到煙雲宮裏的時候,溫環隻覺得天都塌了,塌下來壓得他喘不過氣。 一時之間心如尖刀亂割,卻不知疼的是為哪個。 雲丹景,丹景小少爺,實話實說,溫環並未對這個孩子有過多麽真心的關切照顧,回想起來,似乎隻記得少年那雙浸滿了叛逆不甘的眼睛經年未變。可他到底是老教主親生的兒子,身上流著雲孤雁一半的血,旦夕之間誤入歧途,說慘死就慘死了,人就這麽沒了。 雲長流,是他的教主,也是他一手養大的流兒。外人眼中如冰如霜堅不可摧的燭陰教主,在溫環心裏始終還是個外表清冷疏離實則用情至深的小少年,逢春生毒的折磨壓不垮他,可弟弟的叛亂和護法的違逆卻足夠令他摧骨寒心,接下來這條荊棘叢生的痛楚之路,又該如何走下去…… 至於關無絕,關護法,阿苦。溫環心思百折千回,五味雜全,竟一時不知該想他什麽好,獨獨思及那重刑碎骨自雲長流手中落在關無絕身上,胸腔裏頭就悶悶地疼。 溫環草草整了衣衫,匆忙去尋他的主人。 夜寒露重,他自廊下趕過。還未進去雲孤雁的主殿,就聽見裏頭在砸東西。溫環乍一進去,才輕輕叫了句“老教主”,就有銳風擦過,一個瓶子掠過他麵頰砸在門上,“啪嚓”! 那本是成一對兒的青花梅瓶,碎了的是其中一隻,老教主手上正拿著另一隻。雲孤雁獨自站在空曠的大殿內,周身繚繞著攝人的黑沉殺氣,抬眼見是溫環來了,就把手上那個也往地上奮力摔了,狠狠地罵起來:“蠢貨!死的活該!” 溫環久久立在門邊,欲言又止。眼見著雲孤雁又發泄地砸了幾樣東西,他眉間才隱露幾分悲色,輕聲道:“老教主節哀。” “……哀?”雲孤雁盯著溫環,忽而腳下踢了踢那一地碎渣,冷笑起來,“你哪隻眼睛看見本座哀了!?” 溫環道:“老教主……” “嗬……謀反?不自量力,末了把自己的小命給搭進去,蠢!!”雲孤雁陡然暴怒咆哮起來,他眼裏精光逼人,額上青筋直跳,如籠中困獸般嘶吼,“死的活該!死的太好了!!” “他要名劍要神駒要功法要權勢……哪怕他要公平!他要什麽流兒給不了他!?本座這個貶他的爹在位時候,他連個屁都不敢放;等流兒這個疼他的哥哥繼位了,他倒是有膽兒去謀反!!” “你說,”雲孤雁怒火滔天地仰起臉,素來淩厲的眼角竟微微帶著一絲紅色,恨得咬牙切齒,“他不是天下一等一的蠢貨又是什麽,啊!?” 溫環垂下臉歎息,“……主人。” 雲孤雁喘個不停,忽而將眉宇沉沉地壓下,負手轉過身去,避開了溫環悲戚的目光。 雲丹景啊,那個幼時也曾仰慕而執拗地追在他身後,千方百計地希望得到父親肯定的……他的第二個兒子。 沒錯,雲孤雁自認從未給過這個兒子“公平”。 可他為何要給雲丹景公平? 他怎麽可能、怎麽可以給雲丹景公平!? 燭陰教,他是必然要傳於流兒的;可雲丹景過於爭強好勝,執著於教主之位,不甘居於兄長之下。倘若他自一開始就公平地培養兩個兒子,那麽長子與次子之間,日後必有殘酷一戰。 雲孤雁實在看過太多了,有多少江湖世家的繼承人們,為了權勢費盡心思,兄弟間長達幾年乃至十幾年的勾心鬥角,爾虞我詐,再將利益牽扯的周圍諸人也卷入其中,爭得頭破血流。 這便是欲望,欲望正是會吞人的流沙渦旋。當年顧錦希出賣端木臨,七歲幼童被推落雪崖落入江湖邪教之手,正是這渦旋的黑暗一角。 雲孤雁懂得其中奧秘,可他不喜。 於是他從一開始就斬斷了雲丹景的路。 於是這二十來年,被傳作邪魔外道的燭陰教內奇跡般地沒有過派別爭鬥,少主與小少爺之間更沒有過兄弟相殘;於是燭龍印交接得輕輕巧巧,新教主雲長流那襲雪白龍袍上,未沾一點兒親人的血。 雲孤雁便以為,自己是沒錯的。 誰料想,一夜間天地翻覆。 雲丹景叛了流兒,阿苦殺了他? 多好笑,多有意思! 竟會有如此有趣兒的事情! 溫環走到雲孤雁身旁,從後頭扶著主人的肩輕輕地勸:“小少爺性子太倔,辜負了主人的苦心。反倒是流兒看得清明,雖一直未曾宣之於口,心裏頭都是清楚的。” 雲孤雁疲倦地搖頭,拍了拍溫環擱在自己肩頭的手,“莫要再提雲丹景,本座就當沒有過這個兒子。” 沉默一時彌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