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般一念之下,他胸口陡然升騰起一股暴戾之氣。關無絕雙施力,巨大的鐵門被他吱呀呀推開。隻見裏頭昏暗,一條長階向地下延伸,仿佛無有盡頭,詭譎不安的氣氛頓時彌漫開來。 黑衣少年麵頰更加蒼白,輕輕喘息。半晌,他也不回頭,隻揚了揚道:“環叔,無絕走了,你和教主多保重。” 輕描淡寫地一句說罷,他踏入鬼門,不緊不慢地沿著那長階走下去。 頓時,黑暗吞沒了單薄瘦弱的背影。十五歲的關無絕,獨自一人走進了充斥著殺戮與死亡的陰影之。 …… 息風城,養心殿。 “關無絕……” 雲孤雁將阿苦的新名字念叨了幾遍,摩挲著下巴,“嘖,好像是比阿苦好聽那麽點兒。這小崽子還蠻會起名字。” 溫環隻能笑而不語,他隱隱感覺身後的黑暗躁動了一下,想來也是那位被教主親口賜名的影子又壓抑不住內心的悲憤。 雲孤雁又喃喃自語道:“本座給了他會離開,是他執意赴死。既然如此,成全他求仁得仁,也算對得起他這幾年陪流兒一場,是不是?” 溫環知道教主這並不是在詢問自己的意見,所以他仍是不語。雲孤雁坐在禦座上,人往後倚,許久也未繼續說什麽。 主仆間沉默蔓延,直到忽然殿外傳來匆忙的腳步聲。燭火衛剛快步進來欲張口稟報,殿外更亂,就見溫楓不管不顧地撞開一眾阻攔者,直接衝了進來! 溫環臉色頓時變得難看起來,他正欲怒聲斥責兒子的失禮,就見溫楓往下首一跪,仰起的臉上表情無措到幾欲慟哭,“教主……爹!怎麽辦,少主他、他——” 雲孤雁眼神一緊,厲聲道:“少主如何!?” 溫楓崩潰道:“少主他進了無澤境了!!” 一句話如平地驚雷,養心殿主仆倆神色劇變,雲孤雁驚怒地轉向溫楓:“你——你說什麽!?” 教主周身氣勢不自覺地如潰堤巨浪般湧泄而出,溫楓被壓得喘不過氣,他艱難地將一件被金錦袋包裹的物什雙舉過頭頂,伏在地上嘶啞地擠出聲音: “稟教主……少主獨一人……進了無澤境!溫楓無能,沒能止住少主……隻有燭龍大印在此,求教主責罰賜罪!” 雲孤雁麵色煞白,忽然踉蹌著倒退了一步。溫環急忙上前扶住,就聽雲孤雁語無倫次地低喃道: “不可能……本座從未將燭龍印交予流兒……他居然敢私取大印!?他怎敢,他怎能……無澤境!他怎能——” 這毫無征兆的巨變,隻打得雲孤雁方寸大亂。連素來穩重如溫環,此刻也頭腦嗡鳴,眼前發黑。 無澤境那是什麽地方?他們都進去過的,那是能把人活生生逼瘋的地方! 按雲孤雁的計劃,本是打算叫冷珮專門教導少主兩年,做足了萬全的準備,也是等雲長流年紀再稍長些,再叫他帶幾個信得過的人入境。 可哪想到,哪想到…… ——沒有人知道,失憶後便陷入沉默的雲長流這些天獨坐於長生閣內心裏究竟想了些什麽。 麵對殘缺未知的過去和沉重無的未來,他痛苦麽?迷惘麽?終於再也無法忍受了麽? 少主自是最善於掩藏心思的,哪怕心底生滿了叛逆瘋長的倒刺,也從不讓它們長出外頭刺人。就一如他昔日違逆父命偷跑出長生閣找阿苦,帶著重傷離開藥門獨上臥龍台,事發之前從來無人能提前意識到什麽。 這一回,也同樣如此。 私取了父親的大印,擅自開啟無澤境,不帶隨從獨自入境。關石壁在身後合攏的那一刻,白袍少主的眉眼間冷漠如初冬之霜。 他並不是衝動之下,來此自我折磨的。 他隻是嫌棄外頭有些煩,有些吵。他看見許多諂媚的嘴臉,許多新奇的珍物被呈到他麵前,更有太多的下人試圖教他玩許多新鮮的東西…… 可那些事在少主看來都無聊至極。他並不需要什麽樂,既然他注定必須要背上燭陰教主的擔子,他隻希望快些。 快些做完他該做的事。 快些還完他該還的債。 然後就可以安靜的,不受打攪的…… ——沒有人知道,長流少主的心思又開始漸漸歪向危險灰暗的方向。事到如今,再說什麽也晚了。 雲孤雁人立刻趕至無澤境所在之處。那塊平凡無奇的山岩入口外,關果然已經開啟,再無挽回餘地。 溫環上前仔細一看,恨不能當場昏過去。他痛苦不堪地回身,向雲孤雁稟道:“五年……” “……” 雲孤雁閉上了雙眼。 他咬著牙關憋了半天,罵出一句:“孽子!” 無澤境的實質,乃是一座關大陣,裏頭一經開啟,旁人便無法從外麵打開,隻能等待設定的時限結束關才會停轉。 這就意味著……哪怕雲長流明日便橫屍在這石壁之內,雲孤雁也要等五年之後才能給兒子收屍。 而這無澤境內除了基本的食物飲水外,沒有絲毫可以為慰藉的東西,隻有各樣殘酷的考驗,數不盡的身心摧殘。 而更可怕的,則是其的孤獨,其的與世隔絕!無邊的空曠,無邊的黑暗……關運轉的細細聲響永不停息,勾起人心最深處的恐懼。這種處境,隻需略加以時日,就足以讓最硬氣的鐵血漢子都崩潰哭嚎。 當年雲孤雁入境年,已經被譽為傳奇。而五年,五年是近兩千個日夜,兩萬多個時辰! 雲孤雁怔忡地盯著那山岩,仿佛魂魄都散了。溫楓跪在一旁不敢說話,溫環勉強安慰道,“少主吉人天相,教主切莫憂慮過度……” 可他心裏卻如刀割般疼痛。雲長流再如何心性堅韌,那也是個才十五歲的孩子,逢春生剛除,他大病初愈,又失落了那麽多的記憶心神不定…… 少主一個人,如何熬得過來這漫長的五年!? 溫環胸腔苦澀,他又忍不住思及那個毅然步入鬼門之內的黑衣少年的背影。 足以將人逼瘋的無澤境關亂陣,與充斥著血腥廝殺的鬼門錘煉,究竟哪個才更算是人間地獄? 這兩個孩子,莫非是連下煉獄也要攜共赴麽…… 而雲孤雁耷拉著眼皮,伸兩根指頭晃了晃,疲憊道:“噓,別說話……別說話。” 山風掠過他的頭頂,那個無堅不摧的燭陰教主,仿佛在一瞬間就形容枯槁。雲孤雁沒再理會欲言又止地溫家父子二人。他低頭背著,有氣無力地佝僂著腰,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山岩,往息風城那漆黑的輪廓走回去了。第116章 晨風(5) 就這樣,雲長流走了,阿苦……亦或該稱關無絕,也走了。書房裏再也沒有了幾個孩子們的身影,養心殿就此突然清冷下來。 雲孤雁也變了。他此時本是正當壯年,可溫環就眼睜睜地看著教主把日子過的一天比一天憊懶下去,活像個老八十的耄耋老者。 春去秋來,第一年就這麽過去。年關時下了雪,雲孤雁與溫環從觥籌交錯的夜宴上回來,總算不必再去擠阿苦那間小木屋吃餃子了。 教主無意守夜,揮退了溫環就上床睡下。這奢華的大殿籠罩在一片黑暗之,忽然顯得空曠得很。 從那天往後,雲孤雁忽然沾上了他兒子曾經的毛病——他開始喜歡在大晚上的不點燈,有氣無力地窩在伸不見五指的養心殿裏頭,一副英雄遲暮的模樣。 第二年春,雲孤雁吩咐溫環去鬼門查一查那不要命的孩子還活著沒有。 溫環去了大半天,抱著卷鬼門內的密案回來,道:“還活著。” 然後他便為教主念那密案。第一個月,傷肺髒,咳血不止;第二個月,肋骨折斷根,短刀入腹兩寸餘;第個月,遭人暗算圍攻,統共身受八創;第四個月,受困,絕水米日,高熱不退;第五個月…… “……” 雲孤雁沉默著聽完了,覺得自己的嗓子發幹。他拿起茶杯灌了幾大口下去,又確認了一回,“活著?” 溫環點點頭:“按鬼門的說法,的確活著。” 雲孤雁不敢置信道:“這都能活著!?” 他當即揮寫了張諭令,蓋了大印,特許溫環破例入鬼門內門看一趟。臨行前教主道:“如果真的還活著,問問他想不想出來。” 溫環去了沒多久就回來了。 人活著,不想出來。 第一年的鬼門,隻需要活下來便是勝利,哪怕你使陰謀詭計,靠拉幫結派,哪怕是躲躲藏藏蒙混過關,那也算你的本事。 而從第二年開始便不一樣,他們之間要開始拚殺與競爭了。 這次共送進去了四千多個孩子,第一年下來隻剩千零幾個人,第二年活下來的名額則隻有兩千。按試煉的成績自高往低排名,落到兩千名往後的孩子均會在年末被處決。 到了第年春,雲孤雁已經不抱希望,卻仍是讓溫環去查。 溫環又抱了密案來,答案出乎意料:“還活著。 雲孤雁道:“排名。” 溫環輕歎著答:“……一千九百九十。” 兩千人的第一千九百九十,倒數第四名。 那個雲孤雁一教出來,曾經都能和長流少主較個勝負的孩子,如今卻是力不從心,隻能在同齡人之間掙紮著取一個墊底的成績。 以這樣的成績,想成為陰鬼簡直是天方夜譚,他甚至連成為燭火衛的資格都無。還有年,關無絕的傷隻會越疊越多,身子隻會越來越差,死在鬼門裏幾乎已是必然。 雲孤雁雙指揉著緊擰的眉頭,“往後不必再報了,內門的規矩破例兩次,薛獨行都對本座有怨言了。” 溫環歎道:“是。” 自此,雲孤雁果然沒再過問關無絕的情況。 他下令信堂清除阿苦的信息,把那個小藥人所存在的痕跡盡量細致地抹去。那個曾經為少主解過毒的藥人成了教內無人敢提及的禁忌,並在無言之被漸漸淡忘而去。 無澤境那邊則一直沒有絲毫動靜。厚重的岩石隔絕了一切聲響,裏麵的人生死不知。 第年、第四年、第五年。 鬼門外的朱砂梅開了又謝。 無澤境外的山岩上爬了青苔。 不知不覺間,五年已過。 …… 又是一個冬末春初。 鬼門之外,雪地裏的那株朱砂梅仍是血一樣地紅,枝幹又粗大了些,也不知這五年飲了多少血。 今年的鬼門比往年開的稍早。 每逢內門開啟,便意味著新一批經過篩選的陰鬼與燭火衛將從煉獄歸來,成為守衛息風城的劍與盾。 適時,鬼門外設案焚香,門主準陰鬼覆麵甲,賜燭火衛佩劍,見證其跪拜燭龍大旗,起誓效忠。 時辰不過將將日出,雲孤雁坐在設好的高座之上,冷然掃視著下方的香案龍旗。 五年時光,似乎沒能使這位內功深厚的燭陰教主容顏衰老半分,可他周身那股令人畏懼的氣勢,卻已不再是那樣鋒芒畢露。 長老薛獨行俯身於雲孤雁身畔道:“稟教主,今年煉出了陰鬼兩百零八,燭火衛五百十二,統共百八十人出鬼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