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年前他和少主與風雪彌漫的臥龍台上約了同生,阿苦就再也沒有進過藥門的取血室,如今每次取血都是關木衍跑來他的這間木屋。  反倒是長流少主,由於一直堅持不肯叫阿苦取血太多,這些年生受了不少本可避免的罪。如今他每隔十日都要去藥門治療,雖不是多麽痛苦,倒也折騰得很。  阿苦目送著雲長流出了門,才開始慢悠悠地收拾他買回來的東西,一樣樣妥帖地擱在屋裏。  ……這些年,他真真是過的如做夢一樣。  雲長流是真護著他。其實……當年他在臥龍台上說什麽“不做燭陰教的藥奴”,連在自己心裏也沒怎麽當真的;至於那些說什麽要少主寵著他的話,則更多的像是明目張膽地過一把嘴癮。  卻沒想到,雲長流反倒認真了。  雲長流是真的想盡辦法地在寵著他,順著他,不讓外人欺淩他。結果便是到了如今,阿苦不僅不用入藥門,不用受取血虛弱之苦,不用遭人鄙夷……他還能下山逛著玩,能想要什麽從息風城裏拿什麽,連雲孤雁這種鐵血梟雄都動不了他。  這日子過的,別說比在萬慈山莊時做那不受寵的臨小公子時滋潤得多了,那是鐵定的……甚至阿苦都曾暗自想過,哪怕是他當年沒有受生父的冷落,真的做上了武林世家的小公子,也絕不會比現在過的更好了。  采買的東西已經拾掇好了,阿苦再將他慣例的養血藥煮上,之後便沒什麽事兒要忙了。  不過他心內牽掛雲長流在藥門那邊施針,便思量著還是先把午飯做出來。  青衣少年簡單地挽了袖子,生火做飯。  少主天天來他這邊蹭飯,阿苦的廚藝自然也是在這樣日複一日被練的越加精妙。小半個時辰後,陣陣菜香便傳了出來。  阿苦將炒的幾個菜並一個湯都盛出來,又拿盤子倒扣上以保溫。  隨後他便隨意往門口坐下,掐著時間等少主回來。  正估摸著也該差不多了,忽然門外異響,似有人以輕功落於屋前。阿苦便道是雲長流已經回來了,忙轉出去開門一瞧,頓時愣住。  雲長流竟抱著個小孩,看年紀比他二人都要小個幾歲,縮在少主懷瑟瑟地抖成一團,也看不清臉。  可那孩子身上所穿著的,分明是阿苦早就已不穿了的……淡青色藥人布衣。  阿苦就像冷不丁挨了個晴天霹靂,他一扶著門框,愣愣地蒙在那兒了。第104章 女曰雞鳴(2)  ……這,這是什麽意思?  他的小少主,就去了藥門一趟,怎的還能抱了個藥人回來?  其實那小藥人被雲長流抱在懷裏也就一瞬,下一刻少主就很迅速地把人給放下了,可那一幕還是深深地刺入了阿苦的眼裏,叫他怎麽看怎麽不舒服。  許是阿苦的臉色太難看,雲長流都怔了一下,忙快步向他走過來,“阿苦?你……”  “少主,”阿苦不由分說地打斷他,一點兒也不客氣地冷著臉指著那個瑟縮著跪在地上連頭都不敢抬的青衣小孩兒,“這是什麽人?”  “他……”  雲長流遲疑地看了一眼身後的小藥人,方才在藥門遇上的事有些複雜,他一時說不清原委,便選了個阿苦一定能聽得懂的解釋方法,“是當年第一批入教的藥人……”  第一批藥人?是據說為了給少主研製逢春生的解毒的藥血都死幹淨了的那些孩子?  ……這小孩是個幸存者麽?  阿苦的臉色更加陰沉。  他記得少主曾經對這批慘死的孩子很愧疚的,所以現在這是……  阿苦和雲長流兩人這些年來一直相伴長大,早就互相把對方看得極重要。前者雖常仗著後者疼他,耍耍壞性子欺負欺負人,可那都各自知曉是鬧著玩;要說真跟少主急眼甩臉色,這種事卻是極少發生的。  此刻雲長流看他這樣,心裏發慌得不行,更不知自己是哪裏惹得阿苦不快,忙繼續解釋道:“我……方才……我在藥門見他被逼飲養血的新藥……”  阿苦垂下眼瞼,冷冷淡淡道:“所以少主就可憐他,救了他,還準備帶進我的屋子裏?”  雲長流敏感得很,立馬察覺到不對勁……問題卻出在少主能知道阿苦不開心,卻不知道他為何不開心,隻連忙道:“怎會!你若不喜,我先將他送走……”  “——我若不喜?”阿苦猛地抬頭,往前邁了一步,撐在門框上,“看來少主還蠻喜歡這小藥人了?”  雲長流更加沒底兒,也不敢說話了,就茫然地望著阿苦,欲言又止地憋了許久,最後竟惶然地擠出來一句:“對不住……”  雖然,其實少主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要道歉。可都惹阿苦生氣了,他便覺著定是他有哪裏不對。  總之不管二十一,先服個軟再說……  ——雲長流想的倒單純,可他這時候一道歉,不就是等同於承認了“蠻喜歡這小藥人”了麽!  阿苦捏著門框的指指節咯吱一響,“……”  氣氛立時僵冷下來。  那瑟瑟發抖地跪在地上的小藥人抬頭看了阿苦一眼,那目光活像是在看什麽洪荒猛獸或是凶殘惡徒,小臉上早已驚恐得失了血色。  就這一眼,立馬使得阿苦更加窩火。  他自是明白這藥人心裏想的什麽——尊貴無比的燭陰教少主,竟然在另一個年紀相仿的少年麵前足無措抬不起頭,可不得叫人嚇掉眼珠子了麽?  他心裏冷笑暗道:若是叫這小家夥知道自己其實隻是個與他一般無二的卑賤藥人,那還不得給嚇暈過去了?  “阿苦……”雲長流猶豫著叫他一聲,湊近了兩步。  青衣少年卻火氣噌地上頭,一伸攔在門口不給進,又冷哼一聲指著那小藥人,含著莫名其妙的怒意諷道:  “少主慈悲心腸,阿苦可不是!你在外頭撿了東西自己養,不要隨便往我屋子裏帶!”  雲長流嚇了一跳,慌亂無措,“不,我未曾……”  阿苦怒道:“出去!”  說著他抬就用力推了少主一把,雲長流踉蹌兩步險些跌倒。阿苦不留情地又要推,可這回他的卻意外地觸到了一片淡青的布料。  ——竟是那一直跪在雲長流身後的小藥人。  這小孩也不知把阿苦看作什麽欺負長流少主的惡人了,這時竟鼓起勇氣,傻乎乎地撲上來給雲長流擋了一下。  然後他就被收力不及的阿苦推得一骨碌仰麵跌倒,也不知撞到哪兒了,縮成一團發出聲吃痛的嗚咽。  這下,雲長流和阿苦都愣了愣。  其實對這兩位武功早已遠超同輩的小少年來說,平常打鬧都是常事。每回阿苦對少主推推搡搡,雲長流也都很自然地受著,兩個人都從沒把這當回事兒的。  可這一回,阿苦看著那疼的發抖的小藥人,隻覺得像是被打了臉似的,一時間隻覺得又是氣惱又是難堪。  他狠狠地瞪著雲長流,咬牙道,“走……你走!不要來找我!”  說罷,他重重地將木屋的門給砸上,將被吼得一頭霧水的長流少主給關在了外頭。  ……  片刻之後,木屋外的人已經走了。  這桃林的深處早就恢複了寂靜。  屋子裏,阿苦仍舊抵著門喘息不定。他低垂著的臉上神色晦黯,目光卻是鬆散地放空了的。  ……要命,他這是怎麽了?  他怎麽會變成這樣兒了?  阿苦後退幾步,支著腿坐在地上,背靠著牆出神,絲縷黑發散下來遮住了眼角。  是嫉妒了嗎?  還是被戳到痛處,覺出恐懼不安了?  這麽多年來,雲長流天天隻守著他一個,任雲孤雁絞盡腦汁地想給少主多找幾個別的玩伴也是徒勞,他們之間從來就沒有別人能插進來的空隙。  於是阿苦也就一直下意識地以為,自己和少主能永遠這麽好下去。  ……他都忘了,雲長流是獨一無二尊貴無匹的燭陰教少主。一整個神烈山息風城,但凡是那九曲的赤川淌過的疆域,未來都是他的。  雲長流疼惜他,願意無底線地縱著他護著他。可是燭陰教裏還有更多經曆更悲慘、身子更虛弱的藥人,他又算得了什麽呢?  而對於這些被磨滅了尊嚴,習慣了淒慘的藥人們來說,哪怕少主隻賞下一點點的恩慈,也能叫他們感激涕零惶恐無比,就像方才那個小孩子一般。  青衣少年忍不住低頭苦笑了一下。  ……不像他,明明是個卑微身份,還整天對少主頤指氣使。遷怒,耍脾性,疾言厲色地趕人走,似乎還弄傷了那個少主心疼的小藥人。  要是哪天長流少主開竅了,覺著膩煩不要他了,他可怎麽辦呐?  阿苦忽然覺得難受。他輕輕吸了口氣,並膝坐起來,把臉半埋在雙臂間,心裏糾結著是不是這回也該他主動向少主認個錯挽回一下。  ——叩叩叩。  有規律的敲門聲響起,阿苦彎起的脊背輕輕一抖。他聽見雲長流的聲音隔著門板傳來:“阿苦……阿苦?”  雲長流在外頭慢條斯理地敲著門,極有耐性地一遍遍道:“你開開門……我已將他送回去了。是我不好,你莫氣了,先給我開開門……”  阿苦抬了抬臉,有些發蒙。  明明是他無理取鬧,最後又是少主先道歉。  可不知怎麽,明明雲長流已經在軟言哄他,阿苦卻覺得一陣委屈酸澀。他咬了咬唇,冷著嗓子道:  “才不開,你走。”  可他心裏卻在很矛盾地想雲長流不要走。  然而令他失望的是,雲長流沒再說什麽,門外也並沒有動靜傳來。  阿苦心內沉沉地往下墜。  他垂下眼睫,索性又把臉埋進臂彎裏不動彈了。  ——結果下一刻,他就聽窗戶發出一聲異響!  “少主!?”  阿苦倏然驚詫地抬頭驚呼,就見不久前還嫌棄他不好好走正門的長流少主,一臉淡然地……也從窗戶翻進來了。  而雲長流顯然被阿苦方才抱膝靠在牆角裏黯然神傷的模樣給驚得不輕,忙快步過來往青衣少年身邊坐了,小心翼翼地伸出雙從旁邊抱他,慌亂道:  “阿苦!我不是故意,當真不是故意。你別氣,聽我解釋……”  阿苦抿了抿唇,他也有些難為情,斂眸趴在雲長流肩窩處,悶悶道:“有什麽好解釋的……少主,你又沒錯兒。”  是他任著這些亂糟糟的情緒,不講理地衝少主犯渾,他還不至於沒個自覺。  雲長流撫了撫他脊背,又拿下巴蹭他的臉頰,愧疚地小聲道:“別難過,是我錯。”  阿苦輕歎一聲,閉了眼,有些恨鐵不成鋼地揪著雲長流的衣襟喃喃道:“你……也別總任我欺負啊。”  “我沒想帶他來你這裏的。”雲長流俯在阿苦耳邊輕輕道,“是他從藥門逃出來,自己走山路跟著我……太遠,我沒發覺,到了你屋子前聽見聲音,轉頭才見他從上頭山路邊上滑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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