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待發作,卻見雲長流垂著頭悶悶竊笑了一聲。小少主秀美的眉眼柔軟地一彎,哪裏有半點曾經沉鬱的樣子?  這下好了,長流少主展顏一笑,教主是什麽火氣也得吞回肚子裏。雲孤雁恨恨地磨了磨牙,揮揮:“滾滾滾!都滾出去!”  阿苦挑釁地甩了雲孤雁一個眼神,一把拉起雲長流,拽著少主就跑了出去。  溫環搖頭無奈地笑。雲孤雁氣的一砸桌案,惡狠狠道:“這小崽子,反了天了!就仗著流兒護他!”  ……  少主和阿苦一同習學武的小日子就這麽開始了。雲孤雁將自創的一套逐龍鞭法親自傳給長子,阿苦自是不能學人家父傳子的絕學,隻跟著雲孤雁習劍。  他在萬慈山莊習武練劍已有幾年,招式的基礎本就比雲長流硬過不少。又過了小半個月,等阿苦身體完全恢複,兩人再比試時雲長流果然就打不過他了。  隻是少主進步神速,於內力上又強過阿苦,待得再下回,小藥人隻勉強險勝他一招。  雲孤雁看不得心愛的長子連番輸給別人,賭氣似的又為雲長流傳了次功,到了第次比試時,阿苦果然輸了。  隻不過,這兩個孩子比試時雖認真,真打出個結果後反而不在乎輸贏。雲長流仍是樂此不疲地天天帶了糖往阿苦的小木屋裏去,漸漸午也不回城了,就在那裏嚐阿苦的藝。  這就惹得關木衍抱怨不休,從前阿苦隻給他做飯的,如今又多了個長流少主。  還有一個愁悶的就是少主的小近侍溫楓了。也不知阿苦是不是故意的,他那桃林木屋非隻給雲長流一個人進。這就使得少主每每溜出去找阿苦都不帶他,溫楓身為一個貼身近侍居然成天找不著自家小主子,簡直欲哭無淚。  就這麽一段時間過去,到了阿苦該取血的日子。  本以為上回雲長流已經接受了藥人取血之事,沒想到這次又是好一陣磨。最後少主親自跟了去藥門,就在一旁守了全程。  阿苦要躺那關鐵床,雲長流嫌冷死活不讓,自己坐上去把小藥人抱懷裏摟著。待那刀子在右腕一落,阿苦自個兒咬牙忍了疼一動不動,反倒是少主開始哆嗦。放血沒放片刻雲長流就想喊停,被阿苦眼疾快地用另一隻沒傷的捂了嘴。  饒是這樣,最後小藥人也沒能失多少血。阿苦感覺著也就才放了上回的一半不到的血量,他就被雲長流不由分說地攔腰抗下了鐵床。  長流少主很少固執,可一旦擰起來還真沒人敢惹他。關木衍沒辦法,也隻得搖頭歎氣地苦著臉,眼睜睜看著少主把小藥人帶走了。  “小少主,我還以為你是個曉事理的,怎麽脾氣這麽大?”  回去的路上,阿苦似怒非怒地拿左推他,“這麽點血,喂得飽你體內的毒麽?真發作起來,還不得叫我再放血。”  雲長流默不作聲地任他說,盯著阿苦被包紮起來的右腕,黯然地低聲道:“你右又不能動了。”  “養個幾天就好。”阿苦輕描淡寫地說了句,又勾起唇輕笑了笑,“隻不過下回練劍的時候,我隻能用左和你打了,少主可要讓讓我。”  ……  多年之後,江湖上有不知多少自詡高明的劍術大師和自詡天才的世家子弟都百思不得其解。  他們死活想不通,燭陰教四方護法關無絕那驚豔的雙劍法是如何練出來的。  畢竟內行人都知道,雙劍與單劍之間修煉難度的差距,絕不是相差一倍這樣簡單。無論是左撇子還是右撇子,一般人都會有慣用,要將另一隻練得和慣用一般靈巧實屬難如登天。  關無絕出鬼門時年紀輕輕,他究竟是如何將雙劍使得那般純熟的?  大約沒人能想到,這答案竟是……被一次次的割腕取血給逼出來的。  關護法表示他也沒法子,小時候每過幾個月左右腕就要被輪流換著被割傷一次,他不甘心幹看著雲長流把他甩下去,隻好咬牙把左劍法也苦練了出來。  加上雲孤雁又嚴苛,日子久了,竟也慢慢習慣了兩隻換著用。後來入了鬼門便開始使雙劍,那五年於生死之間錘煉下來,劍法自是更加精湛絕妙。  隻不過其浸透了的苦楚辛酸,卻非外人能夠想象得出罷了。  ……  閑話休提。轉眼之間秋葉落盡,剛入了冬,一場小雪飄下來,息風城裏卻熱鬧起來了。  按照燭陰教的規矩,每隔年,十處分舵舵主都必須前往息風城總教覲見教主,匯報此年分舵事務的同時,獻上珍奇貢品等,乃是燭陰教的一大盛事。  而這一年,恰好正是覲見之年。息風城內早數日前便開始忙碌起來,準備的是眾分舵舵主入城之日的大宴。  今年長流少主得了阿苦,逢春生終於被壓製下來。他總算可以以燭陰教少主身份,陪從雲孤雁出席宴會之上。  阿苦是大世家出身,知道這種宴會的意義非凡。他其實根本就沒想過在舵主們入城覲見的日子還能看到雲長流的人影。所以當他的木屋照例被叩開的時候,小藥人還驚喜了一下。  雲長流一如往日地站在門外,裝束卻已不同。他平日穿著簡素,今日要隨雲孤雁接見眾舵主,這樣隆重的場合,自是不能隨便。  但見小少主一身織繡精妙的雪白錦服,大片地滾著遊龍疊雲暗紋,腰間細細地束著攢珠銀帶,足下是銀緞靴。外頭再將他慣穿的那件赤金燭龍紋的寬袍一罩,當真是雪玉雕成一般。  阿苦本來還在看書,木門乍開就覺得眼前一亮,不禁讚了聲好看。雲長流兩步走進來,將的小紙包打開了,慣例地撿了裏頭的蜜餞給眼前人遞過去。  阿苦嫌沾了指就不能翻書,直接就著雲長流的把蜜餞咬過去吃了。雲長流倒是樂得這麽伺候著他,又撿了一個喂給阿苦,輕輕問他:“今日的宴會,你願隨我去麽?”  這句話卻勾了阿苦的心事。當他還是端木臨,還在萬慈山莊的時候……每逢在那浮生歡桃園舉辦宴會時,從來都是沒他的位子的。  一轉眼,如今卻已成了燭陰教的藥人,哪怕雲長流肯帶他去,也不可能真的和少主坐在一塊兒。  思緒百回千轉,阿苦終是釋然挑起眉,揚了揚的書卷笑道:“……才不去,難得我有空自己看會兒書呢。”  這輩子……大概再也沒會坐在上位了吧。  倒也罷了,反正不過是人來人往、虛與委蛇,能有什麽意思?還不如逗自家小少主有兒。  “好。”雲長流點點頭,知道他又在撿著零碎的時間看那些醫藥的東西,便也不強求。反正糖也送了,時間緊迫,他轉個身就準備離開,不料阿苦又叫住他:  “對了少主,今兒又是取血的日子了,我得去藥門,你宴會回來找不著我可別慌。”第97章 柏舟(2)  大約半個時辰後,當阿苦穿過大片的藥田小徑,進到藥門深處之時,並沒能在慣常的取血室找到關木衍的人。  這位脾氣古怪的神醫向來行蹤不定,又不受什麽拘束,行事更加放縱不羈,阿苦也習慣了他隔差五地神出鬼沒。  反正今兒是取血的日子,關木衍總歸是會過來的,他便在取血室裏頭的地上抱膝坐了,等那老頭子。  這取血室內自然多是來被取血的藥人,一個個身穿淡青布衣,要麽瑟瑟發抖得像待宰的豬羊,要麽了無生地呆坐著,宛如一批活死人。  阿苦看著這些藥人就覺得心裏發毛,又有點慶幸方才累死累活地勸住了雲長流沒陪他一起過來。  要說這些藥人的淵源,卻要話長了。當年雲孤雁為了給雲長流解毒救命,遍尋天下奇方異法,著魔了似的把江湖上攪得個天昏地暗。那時關木衍還在深山隱居不出,一心研製以人血為藥的邪術。雲孤雁恰好在這條路子上瞧見了希望,以鐵血腕壓下教內一切反對的聲音,轉就把燭陰教的藥門送給了這看起來瘋瘋癲癲的古怪神醫,用以研製這藥人邪術。  多年過去,時至今日,藥門內的藥人已有數百人之多,早就不僅限於為解逢春生所養。有治病的,有解毒的,還有作為練功爐鼎的,都是最低賤的奴籍。  ……在這江湖亂世裏,往往人命如草芥,於燭陰教這等不被倫理道義所束縛的邪教而言更是如此。  無論是藥人還是陰鬼,都已經不被看作正常的“人”,也隻能歎一句命數憑天造,若說有誰想要憐憫他們,那定然是憐憫不過來的。  話是這麽說,但終究雲長流身上的逢春生才是藥人的緣起,要是叫少主看見這群藥人的光景,哪怕麵上從來不說話,心裏卻鐵定又要不舒服了。  阿苦想著雲長流,悠悠地坐在那出神。  他就心想,這麽個幹淨純粹的小少主,偏偏生在燭陰教這種血腥地兒,還有那麽個心狠辣的——往好了說是梟雄,往壞了說是惡人的——教主爹爹,也真是辛苦。  ……他能覺得出來,雲長流心性雖純,卻很清明通透。少主雖然沒有真正接觸過那些腥風血雨、陰謀詭計,但想必心裏也明白燭陰教是個什麽樣的勢力,燭陰教身處的這江湖又是個什麽樣的江湖。  雲長流雖生性懷柔,卻又和那種因天真無知而毫無負擔的善良又不同得很,也不知他心裏是怎麽想的?  他會愧疚麽?會痛苦麽?  他從沒犯過什麽錯,從沒傷過什麽人,連活著也是為了父親的執念,可偏偏那麽多罪孽都要算在他頭上。不僅要承著逢春生的痛楚,還要被這麽多正邪是非所糾纏……這樣的日子無止無盡,他會覺得累麽?  說起來,少主應該還不知道雲孤雁與關木衍曾為了試驗這藥人邪術,弄死過幾十個孩子的事情。如果哪天他知道了……  阿苦越想心裏越不是滋味。  正這時,忽然就聽外頭一陣騷動。阿苦思緒回籠,抬頭望過去,看見有一群人叫叫嚷嚷地往藥門深處闖進來。  “快快快!黃舵主等不及了!”  “哪個是解毒的藥人!?”  “不行啊李頭領,這些藥人的血壓不住舵主的毒性!”  隻見一個瘦削尖嘴的男子滿麵焦怒地衝進取血室來:“還有哪個是能解毒的藥人!?快自己滾出來!”  這被稱為“頭領”的李姓尖嘴男子還提著個少年藥人。說話的時候,他便把那人往地上一甩,還吐了口唾沫:“呸,關鍵時候沒用的廢物!”  隻見那藥人也不過十八歲的年紀,被放血放得麵如金紙,沒了骨頭似的癱軟在地,抖如篩糠,眼珠一點點上翻過去……明顯已是活不成了。  跟在這李頭領身後的一群人均腰間佩劍,身上衣飾明顯不是息風城內教眾,想來定是自十處分舵的某處趕來,隨從舵主前往覲見雲孤雁的護衛們。  既然能被選來保護舵主,這些人想必是分舵之的佼佼者。此次有幸得進總教,本該威風無比,可如今每個人臉上都是焦躁不安之色。  阿苦在旁聽了他們幾句吵嚷,這才隱隱聽出來。原來他們是從東淮城那邊的分舵過來的,不料行至半途,竟遭了燭陰教仇家的伏殺。他們的舵主身劇毒,眼見著越加危險了。  好容易甩脫追兵,進了息風城。可那毒已經入骨,連藥門解毒的藥人都無濟於事!  那個李頭領明顯是這群護衛的領頭人,他火急火燎地罵了兩句,環視四周,又粗暴地揪了幾個藥人問話。  忽然他背後一涼,有一束冷冷的目光自取血室前的一群畏畏縮縮的藥人間投來。  那李頭領轉過頭去,頓時眼前一亮。  他竟在這些藥人間瞧見個模樣精致的小孩子,看那年紀,最多也不過十歲上下。  越是難養的藥血,越是要從小孩養起。像阿苦這個年紀的小孩子,一看就知道是為了少主的逢春生所養的藥人。  ——連逢春生毒都能壓製的血藥,還有什麽毒是解不了的?????李頭領喜出望外,指著阿苦叫道:“那藥人,還不給我滾過來?”  阿苦眉微沉,緊繃著身子並不動彈。  他心裏已經隱約覺出自己碰上了麻煩事。  立刻便有個佩劍的分舵護衛衝過來,探一抓就要將他揪過來。  這黃舵主是個性情粗暴之人,其凶橫在十分舵裏也是出了名的;而這李頭領恰又素來刻薄陰狠、自高自大。  都說仆從隨主子,這群護衛裏也沒有生了仁慈心腸的。他們對待低賤的藥人習慣如此殘忍,本沒想到會遇到什麽阻攔,卻不想這青衣小藥人冷冷地往後一閃,那人竟抓了個空。  那護衛不禁暗吃了一驚,他那一抓可沒留情,居然被避開了。  隻見那青衣孩子後退幾步,凜然把線條漂亮的下頷一昂,厭惡地望向李頭領,開口時嗓音冷冽:  “我隻給長流少主取血。你們算什麽東西,也配碰我。”  李頭領立刻把眼給瞪圓了,他好像聽到了什麽天大的笑話似的,立刻大笑出聲,“喲嗬,一個藥奴還好大的威風呢,啊?”  他看著阿苦的目光憐憫混雜著不屑,就像看著一個瘋子,揮揮道:“去,給我拿下,當心別弄死了!”  也無怪李頭領不把阿苦的話當真。畢竟藥人地位低賤,他自然而然地覺著,隻要給這小孩兒留條命,不妨礙少主使用就可以了。事後再稟報教主,想也不會有什麽大礙。  一聲令下,轉眼間就有四個護衛上前,並那個欲抓阿苦的護衛一同,各自執著套著劍鞘的長劍,劈頭蓋臉地就衝阿苦打將下來!  阿苦神色寒戾,身法騰挪間避開幾招,那些劍鞘呼嘯著風聲就從他身周擦著過去了。  他看準時,啪地將一把劍鞘接在掌,冷笑道:“嗬,連教主都不稱我為奴——聽著,我不是你們的奴隸!”  那五名護衛在分舵裏也是百裏挑一的人物,竟然一時擒不下一個小孩子,有人忍不住叫道:“頭領,這小孩有點邪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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