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青衣小少年唇角勾起了一點,走到了門口,與少主麵對麵。 阿苦雙環抱於胸,往牆上斜斜靠過去,背脊骨卻挺直得蒼鬆一般,毫不客氣地道:“這是我的屋子,你是什麽人,怎麽隨意進別人的家門?” 雲長流怔怔道:“我……” 阿苦的目光停在少主的桃花枝上,強硬地打斷了他的話頭,轉而問道,“這是你從哪裏折的?” 雲長流:“這是……” “——莫不會,是從外頭的樹上折的吧?” 阿苦再次打斷,他把下頷一昂,挑眉道,“嗬!你難道不知道這一片桃林都是我的麽!” 雲長流:“啊?” ……等等,這神烈山息風城不該是屬他燭陰教的麽? 少主不知所措,就見那漂亮的青衣孩子又逼近了兩步,唇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冷笑,啪地一聲握住了自己的腕,凜然眯著眼瞳一口咬定道:“你偷折了我的花兒!?” “……!” 雲長流頓時失色,他像被燙著了一樣,指一抖就把那枝桃花兒掉在了地上。 ——從小被保護得嚴嚴實實的長流少主,自有生以來何曾被人這樣嚴詞厲色地逼問過?更何曾有陌生人敢如此大膽放肆地觸碰過他的身子? 就在阿苦握住他腕的那一刻,雲長流腦子裏瞬間炸成了一片空白。 “你……放!” 驚嚇之下,他總算叫出了一句完整的話,丹田內渾厚的內力不自覺地猛蕩,直接破體而出! 阿苦被他這麽一震,腳下不穩,晃了晃就坐倒在地上,那雙清亮得叫人心癢的眼底流露出一絲訝異之色。 他竟就這麽坐在地上不起來,直勾勾地望著雲長流,視線在那一襲赤金燭龍紋白袍上停了許久,才慢吞吞開口道: “你……你堂堂燭陰教少主……不僅偷折別人花兒,私闖別人家門,居然還動打人呐?” 霎時間,雲長流仿佛遭了晴天霹靂一樣,慌亂地倒退了兩步。第91章 東方之日(2) 這“堂堂燭陰教少主”,究竟能不能算作偷了東西打了人還在其次,可被一個年齡相仿的小藥人給整蒙了卻是真的。 雲長流更加無措了,偏偏越無措越說不出話來。他雖寡言又孤僻,但心思反而比常人敏感通透,能隱隱覺出眼前這素未謀麵的漂亮孩子似是在有意捉弄自己。 可正是這種沒帶什麽惡意的捉弄,反叫少主更加為難——若是真遭了欺淩,他還能仗著一身武功還手反擊。然而如今這青衣小少年幾句話下來,反倒像是他很理虧的樣子…… 怎麽辦? 這怎麽辦? 僵持了幾個呼吸,雲長流終於很猶豫地向阿苦伸了伸手,冬筍尖一樣白嫩的手指從寬袖裏探出來一點點。 雲長流可料想不到,自己這小心翼翼的樣子,反倒叫阿苦忍不住起了惡劣的小心思——他在這桃林木屋住了也快一年,大多時候都是一個人。自在雖自在,可久了到底也是無趣。 難得今日竟闖進來這麽個金尊玉貴又好逗弄的少主,阿苦隻覺得好玩兒得緊。 他早看出這位長流少主受不了別人的觸碰,這時候見雲長流遲疑著試圖扶他,阿苦笑著將上身往前一傾,順勢伸手將雲長流籠在袖子裏的掌心也緊緊握住! “你!”雲長流再次大驚失色,猛地將手甩開。他忽然轉身,竟然看也不敢多看阿苦一眼—— 輕功幾個飛縱起落,跑了。 阿苦終於忍不住清脆地笑出聲來。 好吧,這回控製住了沒用內力,也算個進步。 他坐在那兒,一邊笑,一邊饒有趣味地看著雲長流落荒而逃。看著看著,阿苦又不禁有那麽一絲讚歎。 ……這小少主,倒真是內力深厚,輕功絕妙。 仔細想想,他也曾自詡自己在武學上可算得上是天賦、勤勉、悟性無一不缺,在同輩裏頭不敢妄稱天下無敵,卻也敢自傲不比什麽人差的。 可這位身中劇毒的長流少主,似乎功力比他都要更勝一籌。 不過……這人的性子怎是這般純良好欺的? 阿苦就百思不得其解……就雲孤雁那種大魔頭,到底是怎麽養才能養出這樣的兒子!? 但他也沒糾結太久,就決定把這位小少主暫且拋在腦後。屋內苦味更濃,那瓦罐內的藥快煮好了,再耽誤下去可要燒糊了。 阿苦便走回他的木屋裏去,把門關上。他徑直去熄了火,掀開蓋子取了竹筷攪了攪,又輕車熟路地將藥汁倒入桌上的瓷碗裏。 藥的量很大,他倒了三碗才倒盡了。 剛熬出來的藥滾燙,自是不可能立刻入口,小藥人便又就地一坐,將方才看著的那本書撿了起來,從斷掉的地方開始重新看。 可這回,他卻不知為何心神不寧,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跡入了眼,卻怎麽也入不了心。 ……對了,自己這天天熬的烈藥,就是為了剛才那個清冷秀美的白袍小少主喝的啊。 阿苦垂下眼,他忽然挽起了右手的袖子。 手腕處橫著一道猙獰的傷疤,將幼童纖細的手腕生生撕裂開來。 藥性溶血、割腕取血……他都在不久前經受過了。究竟是怎麽熬過那些痛楚的他已經通通不記得,隻知道自己如今已徹底是個藥人,是那位長流少主的苦口良藥了。 阿苦心裏陡然像是被挖空了個洞,血淋淋的,卻從那洞裏又肆意地生長出幾分五味雜陳的情緒,把那血腥味都給蓋住了。 他正茫茫地出神,卻聽後頭門聲又是吱呀一響。 阿苦臉色一冷,他猛地把衣袖扯回來蓋住了手腕上的傷,一回頭便驚道:“你——你怎麽又回來了?” 那推門之人……竟又是雲長流。 那白袍小少主不說話,臉上也淡漠地沒什麽表情,就扒著門沿兒往裏看他。 阿苦簡直哭笑不得,指了指地上掉的那截桃花樹枝,“那枝花兒給你了,快走行不行?” “……” 雲長流回以沉默的凝視。 不說話,不動彈,也不走。 阿苦就心想,這小少主莫不是腦子有點兒問題。 他沒理會,看著藥涼下來了些,就很自然地捧起碗來大口地喝。 門口雲長流卻微微動容。 他怎麽也沒想到,這麽個住在仙境桃源裏,一顰一笑都光彩奪目的孩子……居然也和自己一樣生著病,需要喝這麽多苦藥。 ……可他若是患病,怎能一個人住在這地方? 連藥都得自己煮,竟沒誰照顧他麽? 難道他無父無母? 這樣一想,少主心裏忽然酸澀得有些難受。 他最知道生病的痛,也最知道孤獨的苦。 自己天生注定遭罪也就罷了,在寂靜與黑暗中忍耐的日子也差不多習慣了。可怎麽連這個孩子也…… 木屋裏,阿苦很淡然地將那幾大碗藥都喝完了。他閉眼忍了忍口中充盈著的苦澀惡心味道,正把碗放回桌子上,卻聽見後頭傳來腳步聲。 那小少主竟主動走進他屋子裏來了! 阿苦臉色一沉,可他還沒來得及發作,眼前就忽然伸出來一隻手。 是雲長流從懷中摸出一小包東西遞了過去。 他仔細將外層的紙在阿苦麵前打開,裏頭包著的是幾顆玲瓏可愛的飴糖。 長流少主就這麽伸著手,手裏捧著幾顆糖,無聲地站在了阿苦麵前。 “這……你給我?” 阿苦驚訝地眨了眨眼。 他忽然重新抬頭,很認真地,將眼前的白袍少主再次細細打量了一遍。 雲長流一雙眼眸清冽如霜,還在一本正經地伸著手遞糖。 阿苦忽而抿唇失笑。小少年笑起來的樣子實在好看,整個人都鍍了層淺淺的光暈似的,他擺擺手,“嗬,我不要你的。” 雲長流固執地堅持道:“就當賠罪。” 阿苦再次詫異至極,他剛才似乎聽到了句絕不應該從一教的少主口中說出來的話,“賠……賠什麽!?” “賠罪,”雲長流微微偏了偏頭,麵無表情地仿著阿苦說過的話,緩慢地吐字,“我堂堂燭陰教少主……不僅偷折別人花兒,私闖別人家門,居然還動手打人。” “……” 阿苦瞪大了眼。他簡直不知是該氣還是該笑,隻好無奈地撿了一顆飴糖含在口裏,這回是真拿這位少主殿下沒法子了,“好,我收了你的賠罪禮了。你快走吧,走走走。” 說著他就把人往外推。雲長流這回卻連阿苦的觸碰都不抗拒了,很乖順地任人把自己推出了木屋。 可一出門他就轉過了身,站在外頭望著阿苦,欲言又止。 阿苦半點都沒心軟,他最後深深看了這白袍少主一眼,砰地把門給關上了。 …… 一刻鍾之後。 阿苦忍無可忍地再次打開了門。 待他看見在門口平靜地站著不動彈的雲長流時,終於怒極反笑:“小少主,你到底還有什麽事!?” 雲長流搖搖頭。 “那為什麽不走?不是叫你回去麽!?” 雲長流很誠實地答:“找不到路。” “什麽叫……等等,你說你迷路了?” 阿苦起初是不敢置信,緊接著就一下子樂的靠倒在門框上,挑起眉戲謔道,“那你是怎麽走到這裏來的?” 雲長流:“不知道。” 阿苦輕鬆一跳跨過了門檻,立在積了桃花瓣的青草地上,笑道:“拿上你那枝桃花,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