護法彎起指在桌上輕敲了兩下,理直氣壯地道:“這樣的天賜良,自然是要去瞧一瞧。” 雖說已經猜到大致會是這樣的回答,雲長流還是不由得無奈地搖頭。 不請自來,這已經是壞了江湖上不成的規矩了,更別提關無絕還打著人家的主意呢。 “說起來倒是我忘記問你了。” 雲長流也抬舉盞優雅地一抿,“……你這回去萬慈山莊,究竟是想找什麽藥?” 關無絕:“……” 四方護法一時語塞,半晌才苦笑道:“公子您怎的現在才想起來問這個……還有,您用的是無絕的盞。” 雲長流淡淡道:“忘了。拿錯了。” 關無絕嘴角一抽,“……溫楓跟您告狀了?您想追究得去找花右使……” 教主絕對是故意的……但是為何總覺著這種以牙還牙的方式略有不妥? 護法轉頭向窗外看了一眼,方才那兩個凶神惡煞的魁梧壯漢已經走到門口了。這兩人似乎交情甚篤,一同聊天侃地,時不時豪爽大笑兩聲。 關無絕盯著那兩壯漢緩緩站起身來,對雲長流道:“是什麽藥,待會兒無絕仔細跟您說,現在得請公子在此稍候片刻。” 雲長流問:“你又去造什麽?” “如今還不知萬慈山莊召集這些人是做什麽的。這樣混進去,到時候一句話說不好就要露餡兒的……必須先行打探清楚才好行動。” 護法露出個神秘的微笑,歪頭向教主眨了眨一隻眼,“……您看好了。” 隻見四方護法將左劍披星解下,隻留了右劍戴月配於腰間。至於那身墨梅紅袍已經成了燭陰教四方護法的標誌,他兩天前起便已經不穿了。 這樣一看,便隻是一位年輕灑脫的紅衣劍客。關無絕又衝教主笑了笑,推了茶館的門出去。 “兩位大哥,打擾。” 前頭走著的那兩壯漢聞聲回頭,隻見一位俊美無鑄,氣度不凡的紅衣青年含笑向這邊走來,抱拳一禮:“小弟瞧著兩位大哥甚是麵熟,莫不是塞北故人?兩位也是前去赴邀的麽?” 那兩個壯漢驚訝地對視一眼,背錘的絡腮胡子豪爽地哈哈笑起來,嗓門如洪鍾般粗獷,震得人耳膜發疼:“是也!這位小兄弟居然在家鄉見過俺們兄弟兩個?” “俺們兄弟倆是北方虎豹,”一說起這個名號,絡腮胡子便豪氣衝天地把自己的胸膛拍的直響,又指著那光頭道,“俺是‘錘嚇虎’洪闊,俺兄弟乃‘斧殺豹’陳堂!昔年在北方老家行俠仗義,大約是那時候與小兄弟有過一麵之緣。” ——要說到了關大護法這般的地位,根本就不可能聽說過什麽“錘嚇虎”、“斧殺豹”這種……一聽就令人一言難盡的名號,那句什麽“塞北故人”自然也是聽兩人口音猜的。 但他就是能在瞬息間做出一副終於想起來的驚喜神色,且做的毫無破綻。 關無絕上前一步,頗為豪邁地拍了拍兩人道:“唉呀,果真是兩位英雄!當年小弟便傾心於兩位雄姿,如今又得相逢,實乃緣分。他鄉遇故知,人生幸事也。” 兩壯漢一看就是那種心直口快頭腦簡單的,論心哪裏玩的過燭陰教的四方護法?兩人被這樣熱情奉承的高興,卻又實在不記得這位俊美的紅衣小兄弟,免不得有點不好意思。 那背斧頭的光頭便撓了撓頭,問道:“咳,我們兄弟那個……那個記性不好,不記得小兄弟貴姓?能得萬慈山莊邀約,想必也是功夫不俗啊。” “免貴姓雲,”關無絕悠悠一笑,“說來慚愧,不過習得些花拳繡腿罷了,哪裏敢承兩位英雄誇讚。” 就這麽你來我往了幾句,人立刻熟稔起來,互相稱兄道弟。關無絕便順勢把話題往想要打探的事兒上引,故意說的模糊不清:“這世上還真是無奇不有,要說萬慈山莊也算是大武林世家之首,這回實在是……” “嗬,可不是麽!”那錘嚇虎一拍,義憤填膺道,“你說這萬慈山莊那麽老大威名,怎麽莊主的兒子都能丟了十八年不知死活呢!?” ——原來是為這事! 看這意思,萬慈山莊的大莊主,端木世家家主端木南庭,是準備求助這些江湖人幫他找孩子的? 關無絕不動聲色,繼續套話,“這般失而複得,也是不易,也難怪端木莊主如此大費周章,宴請天下英雄。” 錘嚇虎歎道:“是啊,要不是那位仗義的神秘高士指點,端木莊主至今還以為端木小少爺是意外夭折了呢。” 行,這又出來個神秘高人…… 關無絕摸著下巴,“小弟也一直如此以為,卻沒想到其還有隱情。” 斧殺豹怒哼了一聲:“那上一代燭陰教主雲孤雁真不是什麽好人!居然連六歲的小孩兒也不放過,聽說他修煉邪功,專吃小孩兒心肝,吸小孩兒骨髓!” “沒錯,”錘嚇虎點頭道,“端木小少爺能逃脫魔掌是吉人天相啊……唉呀,說那雲孤雁老魔頭,當年也是響當當一代豪雄,如今竟淪落成這等小人……” “……咳,”隱姓埋名的燭陰教四方護法笑容不改,努力將話頭從老教主身上扳回來,“真不知這位高士是何方神聖,竟連燭陰教的秘辛都打探得出來?” 可惜這回兩壯漢卻一致搖頭感歎,看來在萬慈山莊發出的邀約並未提及得更加詳細。 關無絕又試了幾句,發現關於當年端木南庭的孩子是如何發生意外、雲孤雁又是如何將孩子掠走等等細節,萬慈山莊也並未言明。 不過,倒是弄明白了舉辦宴會的準確地點。就在萬慈山莊約八九裏外,雅名“浮生歡”的一處桃花芳園。 這時那斧殺豹陳堂那一條光著的膀子,已經大大咧咧地攀上了關無絕的肩,“雲小兄弟,何不隨我兄弟二人同去?” 這要一起去還了得,雲教主可還在茶館裏等著呢。關無絕急忙拒絕:“不成不成,小弟還有一名同伴,約好了在此等他,豈可失信?” 既然“雲小兄弟”話這麽說,這一虎一豹自然不再強求,隻好頗為依依不舍地別過。掌握全盤的關護法笑吟吟目送著兩個魁梧的背影離去,轉身乍一推開茶館的門,就撞上雲教主涼如霜雪的視線。 “教主可聽到了?”四方護法走回來在方才的位置上坐下,有些小得意地笑道,“如何?” 雲長流把最後一口茶喝幹了,重重將茶盞一擱,麵無表情道:“勾肩搭背,成何體統。”第30章 擊鼓(2) 第二天,燭陰教的教主與護法便牽著各自的馬兒,混在自各地而來的江湖異人之,走進了這座名為“浮生歡”的桃園。 浮生歡園雖不屬萬慈山莊莊內,但這一帶的人都心知肚明,此地就是端木家的地盤。自園門往裏,首先衝入視線的自然是大片大片的桃林,若是春天花季想必極為壯觀,隻因如今隆冬時節花葉落盡才顯出幾分蕭索。 就在樹林之間,早就列好了幾十排的長桌木椅。金樽銀壺,裝滿瓊漿美酒;玉盤犀碗,盛齊珍饈名品。山莊弟子自園口向內迎客,竟把這群性情迥異的江湖人引得井井有條,大世家的氣派做的十足。 萬慈山莊,香火綿延百餘年,以醫藥傳世,自誇“戲閻王”,意為敢自閻王底下搶命。山莊內存有兩味聖藥,其一乃一株千年血參王,可活必死之人;其二乃一朵九葉碧清蓮,能解至邪之毒。 這兩物,都是經日月精華蘊養千年的天材地寶,被萬慈山莊當作鎮族之寶給寶貝了快百年,至今也未曾動用過。甚至連知道這兩種藥存在的人都寥寥無幾。 ——昨日關無絕給教主仔細講解時,雲長流差點沒氣的直接拽著護法打道回府。 這關護法當真膽大包天,敢情是直接衝著別人家的聖藥來了! “公子……教主!教主您聽無絕解釋……屬下不是要打那九葉碧清蓮的主意!無絕再怎麽大膽放肆,也知道這一樣東西萬慈山莊是絕不會交出來的。” “隻是求一點莖葉或者細根,再命藥門佐以其它解毒之藥,就能配出新的方子。多壓製逢春生五個月是絕對沒問題的。” ……最終,還是護法求了又求,勸了又勸,從“您這麽先放棄了燭陰教和老教主可怎麽辦”一直說到“您就當再多陪無絕玩幾天成不成”,最後才逼得教主答應先去桃園赴會,看看情況再說。 閑話休提,隻說當下進了浮生歡桃園。幸而盤查不嚴,也未曾按請柬勾畫名單,兩人一路並未遇到什麽阻攔。 關無絕打眼一掃,被邀請而來的武林人大約有百餘人。有結伴者,有獨行者,兵器各異,姿態各異,喧喧嚷嚷好不吵鬧。 雲長流在旁籠著長袖低聲問:“可有遇見熟人麽?” “尚未,”護法回道,“但是萬慈山莊請的人不算少。看這架勢,熟人是必然會碰見的……隻能盡量躲了,公子您也稍收一收氣勢……” 其實昨晚兩人便就此問題商議過一番。萬一被人認出來,再捅到萬慈山莊前麵該如何是好。結果思來想去發現也沒什麽法子,隻好憑著藝高人膽大,走一步看一步了。 退一萬步說,哪怕真出了問題,也還有隱身的陰鬼可以一搏。隻不過陰鬼一出,就要演變成兩派之間的爭鬥了,其後果不堪設想。因此雲長流也預先下過禁令,陰鬼不到千鈞一發之時不可現身。 關無絕還不太放心,想勸教主將逐龍鞭隨身帶著。雲長流卻道,江湖上認得逐龍鞭的人鐵定比認得他這張臉的人多了不知幾倍……護法哭笑不得,卻也隻能認同。 鑒於這般形勢,兩人也不敢將馬匹交於萬慈山莊弟子的上,便尋了個人少的地方,把流火與飛雪的韁繩係在樹上。 又往裏麵走了幾步,排排長桌就在眼前,宴席還未正式開始。正圍著一圈兒人,似是有萬慈山莊的大人物在此與客人交談。 不請自來的燭陰教兩人自然不會上趕著湊過去露麵,便在一旁角落裏隨意站了,等著開宴落座時挑個不起眼的位置。 “……說來萬慈山莊這些年也是衰落了不少。” 關無絕抱臂斜倚在一株老樹上,忽而感歎了一聲。沿著他的目光,正有山莊弟子向那些江湖客人們賠笑行禮,“若是放在前朝,何至於此。” 雲長流輕輕頷首:“膠柱鼓瑟,墨守成規。百年下來自然衰落。” 其實不止萬慈山莊,大武林世家均在本朝有著不同程度的衰落。玉林堂最先反應過來,放棄了延續了百年的,與武林世家於家聯姻的規矩,將林晚霞嫁入燭陰教。靠著當年雲孤雁的威震四海,才堪堪止住了聲名下滑的勢頭。 然而萬慈山莊卻依舊堅持著它的陳規。端木家自古奉行“庸”,靠著祖傳的醫術黏黏糊糊地在江湖各大勢力周旋。 這種不偏不倚之道,放在前朝端木家盛極的時候,曾使得江湖上無一勢力敢對萬慈山莊不敬。然而江山代有才人出,端木家自視甚高,自認醫術第一,既不願拉下臉來同別家相學共進,又不敢隨意改動老祖宗的東西……久而久之,這醫術第一的位子眼看著便要保不住,卻還保持著這種“哪家都不得罪,哪家都不交好”的粘糊作風,結果自然是一年不如一年。 雲長流沉吟道:“萬慈山莊需要一個有膽魄的莊主。” 關無絕輕歎一聲,“教主向來看的透徹……” 他若有所思,雲長流便也不再言語。兩人靠在樹蔭下沉默著,倒是與周圍的嘈雜熱鬧格格不入。 “雲小兄弟!雲小兄弟!” 突然,旁邊傳來甕聲甕氣的呼喊,聲音甚是耳熟。關無絕轉頭一看,不由得失笑。 隻見兩個魁梧壯碩的大漢,一個背雙錘,一個背雙斧——可不正是昨日那“錘嚇虎”、“斧殺豹”這對義兄弟倆! 兩壯漢昨天被關無絕一通連蒙帶騙哄的心花怒放,如今再次偶遇自然高興,“哈哈哈,又見麵了。真是緣分,緣分呐!” 關無絕微微一笑,抱拳道:“原來是兩位大哥。” 說著,他腳下不著痕跡地往後一步,躲過了兩人熱情的擁抱,避免再在教主麵前“勾肩搭背不成體統”。 這兩位老大哥倒也不介意——又或許是根本沒發現端倪。斧殺豹陳堂摸了摸自己的光頭,望向雲長流道:“哎呀呀,剛才就遠遠瞧見這位仙人似的白衣公子,還和大哥尋思這是哪家的青年才俊,原來竟是雲小兄弟說的那位同伴。” 錘嚇虎洪闊也欣然道:“兄弟的兄弟,自然也是俺們兄弟!不知這位……” 他正要脫口而出“這位白衣小兄弟如何稱呼”,卻隻見雲長流冷然睨他一眼,麵如寒冰,眸若噙霜。向來天不怕地不怕的陳堂脊梁骨嗖地冷了半截兒。 他暗自驚駭,心道這雲小兄弟的同伴好生厲害的威勢,想來實力不俗,望著雲長流的眼神一下子就變了。 而這邊關無絕看著氣氛有些尷尬,向前一步插進雲長流與虎豹兄弟之間,“咳,我家公子他……不太愛說話,兩位大哥見諒見諒。” 兩兄弟露出疑惑之色:“……公子?你們……” 關無絕道:“啊,我是他的……” 話未說完,關無絕自己就一愣。 這話是順嘴就出來的。可是這種情況下,他竟一時想不到“他的”後頭該接什麽身份。 這身份要往低了說,什麽家仆小廝的,那雲教主鐵定當場翻臉;想要往高了說還不成,又哪有什麽朋友兄弟會有一方尊稱另一方為公子的?必然又會引起追問。 所以關護法一下子啞了,這句話就這麽卡在一半說不下去了。 錘嚇虎一頭霧水:“你是他的?” 斧殺豹滿臉迷茫:“什麽叫你是他的?” 關無絕頓時一陣腦疼。 他勉強笑了笑,剛想蒙混過關,不料雲教主在旁安安靜靜聽了半天,如今大約是不願叫自家護法在外人麵前被看輕了,忽然靈光一現般清清冷冷開口插了句:“無礙,我也是他的。” 關無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