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聽到裏麵傳來熱鬧的人聲,敲了敲門,很快門就開了。裏麵探出一個腦袋,估計是家丁。  家丁往外看看,見門前站著兩尊大佛,一個身量纖長,眉宇堂堂;一個長眉深目,氣象莊嚴。兩人並肩站在一起,其中一人手裏還捧著一籃子白色的花。  家丁瞬間傻了眼,該請的客人都請到了,不記得老爺邀請了這麽兩號人物。  大門裏傳來談笑的聲音,門縫中露出蒼翠的花木。瀘州不同於北方,冬天裏依舊是花木蔥蘢的,丞相忽然有些懷念這麽溫暖的冬天。  “敢問兩位大人是......?家丁戰戰兢兢,兩尊大佛看起來都不好惹。  “我是晏翎,我回來了。”丞相說,“你去跟我爹說,就說他兒子回來了,帶著他的朋友。”  家丁嚇得屁滾尿流,晏翎不是死了嗎?怎麽又回來了?詐屍啦!  很快,晏家老爺攜夫人一起趕到了門口,下人們七手八腳地打開了門,晏老爺一腳跨出門檻,看見了自家兒子的臉。  “爹,孩兒回來過年了。”丞相拱袖,將軍抱著花朝晏老爺躬身行禮。  老爺瞠目結舌,他剛才還沉浸在晏翎已死的悲痛中,現在那個“死掉”的兒子,就站在自己眼前。  這是在做夢嗎?晏老爺拍了一個下人一巴掌,硬邦邦的,真材實料,不是在做夢。晏家夫人見到丞相,又是驚嚇又是驚喜,她本就身子不太好,這下幾乎要昏厥過去。  丞相走過去,握住他爹滿是皺紋的手。他自從新科中了狀元之後,就再沒回過瀘州,在他的記憶裏,自家老爹還是當年的年輕模樣。  老爹頭發白了不少,母親的眼角也堆起了皺紋。母親年輕的時候是名動四方的美人,奈何終究沒有逃過歲月的蹉跎。  晏老爺盯著丞相看了很久,最後眼眶一紅,年近花甲的老人居然流了眼淚。晏夫人抬袖掩麵,帕子哭濕了一團。  丞相眼尾緋紅,喉頭哽咽,一時間竟說不出一個字來。萬水千山,他終於回了故鄉,京國多年情盡改,忽聽春雨憶江南。  不知是誰進去喊了一聲晏家四公子回來了,賓客們都湧到門前來相見。丞相的三個哥哥更是緊趕慢趕上前來,見到丞相那一瞬間就垂淚掩泣。  “好好好,回來就好,回來就好。”晏老爺揩去眼角的淚水,拍拍丞相的手背,笑著對眾人說。  丞相的二哥看到將軍,不免詢問了一句,丞相便向賓客們介紹:“這是濟南翁氏的公子,是我的朋友。”  眾人皆誇讚翁公子好相貌,將軍有些不好意思,一一與眾人回禮。  哥哥們打趣說:“本來盼著四弟帶個美嬌娘回來,這會兒卻帶了個俏公子!”  丞相佯怒著指責哥哥們亂說話,兄弟之間又玩笑了兩句,門前充滿了和樂的笑聲。晏老爺和晏夫人現在已經轉悲為喜了,開懷地招呼眾人進屋去,家丁在後麵喜氣洋洋地關上府門。  多年未回家,自然是要對父母行大禮,將軍作為外客,也要對主人表示敬意。將軍送上了百合花,夫人大喜,連忙倒騰出一個景泰藍瓶子,把花插了進去。  丞相拉著將軍站在一處,父母坐在堂中,哥哥和親戚依次列座,他們看著二人,麵上皆帶著笑意。  “一祝父母福澤無量,二祝父母壽比南山,三祝父母喜樂平安。”  “翁某多謝老爺和夫人的款待,祝老爺和夫人鴻氣東來,與日月同光。”  老爺賜了茶,再分了紅包,丞相這才起來對著座中的長輩一一見禮。長輩多是鴻儒,待人都還平和可親,見丞相過來,也沒有過多為難。  將軍和丞相一起拜禮,長輩們也來者不拒,一一給他祝福。幾個哥哥見將軍過來,好奇地多問了兩句,將軍被他們繞進去半天走不開身子,最後還是丞相來幫他擋開了三個哥哥。  “我的三個哥哥就好多事,你不要跟他們多說話。”夜裏,丞相對將軍說。  將軍正在鋪床,他把被褥拍得軟綿綿的:“我說不過他們,我就跟你說話。”  丞相嘻嘻笑著按著將軍的頭狠狠親了一口,捏捏他的臉頰,笑道:“今天拜了我的父母親戚,還有老晏家的祖宗,所以,你就算是過門了!”  將軍坐在床沿,撐著手看丞相在房間裏走來走去收拾東西,說:“那咱們,誰是相公誰是娘子啊?”  丞相一點沒露出為難的表情,把文房四寶在桌上擺開來,挑了挑眉毛,道:“作者早就給我們安排好了,你在上麵你就是相公,我在上麵你就是娘子。”  “終於過門了。”將軍仰著下巴長歎一聲,燭光照亮了他高挺的鼻梁。  丞相收拾好了東西,過來與他坐在一處,攬過他的肩膀,說:“終於回故鄉了,這老宅子還是原來的樣子,一點都沒變過。”  將軍聽他語氣悵惘,心疼了一下,抬起頭親親他的下巴,把他抱得更緊了一些:“仕宦而至將相,富貴而歸故鄉。咱倆就這樣在一起一輩子吧,再也不分開了,我分離分怕了,生怕一不小心你就沒有了。”  “我來自南方,你來自北方,咱們兩個相逢,可要跨過多少山水啊。”丞相在他額上親一口,“千山萬水我們都跨過了,那還有什麽過不去呢?”  將軍點點頭,聽丞相的心跳,思量了一下,又說:“可是男女成親,總要生個小孩。我們男男成親,我生不出來,你也生不出來,那這該如何是好?你看你那幾個哥哥的小孩,都長那麽大了。”  丞相繃著嘴角想了想,說:“傳宗接代隻是愛情的附庸,最重要的,還是我愛你啊。如果你想要孩子,你可以把我當成你的孩子,放在手心裏疼愛。”  將軍有些不好意思,把臉埋在丞相懷裏偷偷笑,耳根子突然就紅了。丞相看得心尖癢癢的,低頭去咬了一口。  突然丞相把他放開,走到鏡子前開始解腰帶。  “你要幹什麽?”將軍問,  “你說呢?”丞相看著鏡子裏的將軍笑,“高堂拜過了,祖宗拜過了,接下來要幹什麽?”  門外三個哥哥正趴著聽牆角,聽到丞相說這話的時候,互相對視一眼,露出老母親的微笑,比劃了幾個手勢,大概就是四弟威武的意思。  丞相吹滅了燈,哥哥們見屋子裏黑了,摸了摸鼻子,合計了一下,還是不要繼續聽下去的好。  “二哥你去哪裏?”  “回去看秦九郎的話本子!”二哥回頭看看,狡黠一笑,“大哥,三弟,你們要一起嗎?”  三人說笑著離去,院裏人聲寂寂,一片雪花悠悠落下。  瀘州,下雪了。  ☆、番外二  “先皇,十四上戰場,十八振朝綱,二十坐明堂。”女帝翻著《舊紀》對太子說,“是一位聖明的君王。”  太子端坐在女帝身邊,聽她仔細講解史書,史書寫了厚厚一摞,今天正好講到了十年前。國師從殿外走進來,抱著清水壇子,裏麵栽種著蘭花。  “阿爹,你怎麽來了?”太子看國師把蘭花壇子擺在桌案上,與太平有象鼎擺在一處。  國師擦去手上的水珠,繞到太子身邊,俯身捏捏他的小臉:“阿爹來看看你讀書讀得怎麽樣了,有沒有跟著娘親好好念?你以後要當皇帝,可要通讀史書。”  太子今年剛好八歲,臉頰紅撲撲的,長得粉瓷粉瓷,身上穿著蟠龍團花的對襟褂子,脖子上掛著綠色的纓絡。  十年前,女帝登上帝位,就與國師結了連理。兩年後的冬天,女帝生產,產婆子進進出出,國師在外麵候著,心急如焚。  女帝沒怎麽經曆過痛苦,這下更是痛得熬不過去。頭胎不順利,生孩子生了三天,被褥都抓爛了,才讓太子露出了頭。  太子出生是在冬至那天的黎明,下了一夜的雪,太陽升起來的時候照亮了屋簷,一朵火紅的祥雲飛上天穹。國師在殿外等了三天三夜,雪花落滿了他的衣袖,太子被抱出來的時候,他眉間的冰雪總算化開了。  國師抱著兒子坐在女帝的床榻邊,旁邊烘著暖爐子,屋裏點著淡淡的安息香。屋外簌簌雪落,牆角的鬆樹倒是生機盎然。  女帝看了看小小的太子,眉梢難得飛上笑意,她輕輕蹭蹭太子的臉頰,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我們終於有一個孩子了。”國師說,他親了親女帝的額頭,幫她把頭發理順。  “真不容易,比當皇帝都難。”女帝閉上眼睛養神,她像往年一樣,輕輕握著國師的手,與他十指相扣。  女帝十七歲就與國師有了情,那時候她還是公主。他們的愛情不算順利,公主是天家貴女,國師是出家人,中間隔著樓台幾萬裏。  太子出生後,舉國歡慶。將軍得了消息,便帶著丞相一同回京祝賀,那時將軍已經封了侯,爵名“鎮北”。  丞相早已不再做官,退隱了朝堂。女帝特意寫信去邀請他進宮,說他博學廣識,請他為太子賜一個名字。  太子生得粉瓷,丞相看了,很是歡喜。他抱著太子在堂上徘徊了一陣,說不如取名長寧,長命百歲,福壽安寧。  女帝說好,這個名字一聽就很吉祥。丞相親自把一個點翠長命鎖給太子戴上,下麵綴著鈴鐺,鐺鋃作響,唱歌一樣。  將軍送了太子一個木雕福童的吊墜,係在手腕上,捏了捏太子軟軟的小手,給他送了不少祝福。  “我希望太子能平安地成長,”丞相與將軍一同走出宮門,“願他能代替阿寧,在這世上長久地活著。”  十年後,太子八歲,女帝教他念書,讀《詩經》,讀《爾雅》,讀《舊紀》。  “先帝既然聖明,又為何早逝?”太子問。  女帝垂眸想了想,說:“人各有命,再聖明的皇帝,也總有亂臣賊子想要推翻他。”  太子沉思,他年紀尚輕,但與別家的紈絝不同。他是一國的太子,未來的明君,肩上挑著泱泱的國家。  國師笑著摸摸太子的頭,語氣溫然:“念了一早上的書也累了,現下天氣正好,我們去踏青吧。聽說昆明湖畔的柳樹抽新芽了,芳草萋萋,茂盛離離。”  一聽到要出去玩,太子的嘴巴都咧到天上去了。女帝點點頭,合上了書,起身去取了幕籬。她與國師牽著手走出宮去,外頭梧桐新梢,隔著長長的紗幔,杜鵑花在風裏搖曳生姿。  今年春天來得早,昆明湖的水早就化凍了,杜鵑站在桃樹枝頭鳴叫。女帝沒有帶隨從,國師抱著太子,他們行走在春日裏的湖畔,就像尋常的百姓人家。  女帝望望橋頭,說:“原來帝都這麽熱鬧。”  “春天來了,家家戶戶都出來曬太陽,畢竟這樣的好日子,是很難得的。”國師說,他給太子買了一根糖葫蘆。  風裏飄著柳絮,湖麵上吹來略帶涼意的微風,橋邊種著芍藥和桃花。運河漲了水,花船上飄來商女的歌聲,異域的商人在兜售手工藝品。  山河榮闊,人間逶迤,帝都經過十年的休養生息,人們已經漸漸淡忘了戰亂,那些曾是廢墟的地段,現在早已屋宇成陣。  時間衝刷掉記憶,當我們懷著愉快的心情,談論悲傷的往事,所有的悲傷都煙消雲散了。  河邊有兩人比肩而行,停步折花,再把花枝別上對方的衣襟。他們相視而笑,打趣逗樂,沿著煙柳且笑且行。  女帝扯扯國師的袖子,說:“那邊兩人,可是鎮北侯和晏翎?”  國師正在書攤前翻看幾本閑書,聞言往前麵望去,思量了兩下,才點點頭:“我看像是,晏翎十年前就與鎮北侯斷了袖。要說他們兩個,能一起走過十年,也是不易。”  女帝含笑不語,也不再多說,牽著太子在書攤前流連了一會兒。國師揀了幾本,付了銀子,再遞給太子。  “你給阿寧買的什麽書?”女帝有些不滿,“阿寧怎麽能看這些閑書。”  國師笑道:“不過是幾本話本子,最近京城裏很有名的那個秦九郎寫的,我看過幾本,頗覺有趣。”  女帝正想說什麽,國師就攬過她的肩膀,牽著太子到一邊去看偃師表演傀儡戲。女帝覺得新奇,站著看了好一會兒,也就把閑書的事拋到腦後去了。  丞相與將軍走過了河岸,看到布坊在售賣新出的花樣,丞相有些心動,便說要進去看一看。  布坊的掌櫃坐在輪椅裏,鼻梁上架著單邊眼鏡,低頭正在對著賬本打算盤。他沒有看到丞相進來,廳堂裏有客人在高聲談論,氣氛融融。  “知歸,你來看看,這匹布的價錢是不是該抬一抬?”旁邊走過來一人,懷中抱著湛藍的一卷布,丞相覺得有些眼熟。  顏知歸抬起眼皮看了看,點點頭說:“這匹布賣得很火,就說庫存不夠,把價錢略微抬高一些,能賺到不少銀子。”  說罷,他低頭繼續打算盤,花匠應了一聲,轉身正要走,卻一眼看到站在櫃子前的丞相。  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怕認錯了人。十年過去了,丞相住在北疆,很少到帝都來。  “秦公子。”丞相朝花匠拱袖抬手,打了一聲招呼。  花匠愣了一瞬,再上前去仔細看看。丞相今年已經三十七歲了,眉眼比十年前又要硬朗一些,盡管退隱江湖,他身上的貴氣還是經久不散。  將軍也朝著花匠行禮,他身量纖長,體格高挑,眉眼裏那種世家大族的遺風花匠可是記得很清楚的。  原來真的是故人回來了,花匠興奮地去叫來掌櫃,讓他看看這是誰來了。  掌櫃就是當年的管家,不過他已經不做管家了,他辭退了原先的胖掌櫃,全盤接手了布坊,自己打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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