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歌記得她當時被拉上船的時候,沒有掙紮,也沒有反抗,好像發生什麽事情都已經與她無關一樣。


    她迷蒙著疲憊的雙眼,看著無邊無際的渾黃河水,等待著哪一刻,她可以永遠閉上眼睛。


    黑漆漆的天空,昏黃的船燈,仿佛沒有盡頭的渾濁河水,都讓人感覺無比的沉悶、壓抑、絕望,正如她當時的心情。


    於是,她什麽也不想做,上了船便順勢歪在角落裏,呆呆地看著遠處,腦中一片空白,直到有人靠近,酸腐之氣襲來,低沉的聲音裏帶著歎息,“你不屬於這裏,快離開吧!”


    她茫然回頭,看見一張模糊不清的臉,臉的主人穿著破舊黑袍,是冥界陰使的打扮。


    她不認得這陰使的模樣,卻記得他的聲音,他是羯厲陰使。


    他說她不屬於這裏,那她屬於哪裏?


    活著的時候,她總在嚐試著尋找自己的歸屬,到頭來,好像一切都是錯,如今死了,她知道人界的魂魄都會來到冥界往生,那麽她的魂魄是不是也該來到這裏?


    但往生不往生對她來說已經不再重要,她隻想著,最好的解脫當是如漓戈一樣魂飛魄散了吧,她要和漓戈一起消失在這世間。


    於是,她不知為何就飄到了冥界,說到底,她從生到死,最執著的事,不過是在追尋一種歸屬,包括身份的歸屬,也包括心的歸屬。


    可是,她有生之年從沒成功過,身份的歸屬被人所疑而後所棄,心的歸屬被人視之如草芥,玩樂一場,及至心將找到真正歸屬之時,卻已沒有給她足夠的時間和機會。


    回顧這一世,失敗得確是夠她傷心五百年了。


    活著的時候,每個人總會不自覺地尋找著歸屬,然後心才能安穩,不再孤獨,不想死後,亦是如此。


    於是,羯厲陰使的話,令她茫然的同時不禁地害怕恐慌,就連死,她也尋不到一個真正屬於自己的地方麽?


    從有沒有過的心灰意冷,果然還是魂飛魄散才能解脫。


    她默然垂首,不理會羯厲陰使的話,雖然她聽得出來,他口中那隱隱帶著的一絲不易辨別的善意。


    小船在一處岸邊停靠住,羯厲陰使招來其他陰使,將船上的魂魄帶走後,便獨自撐著船與她在河裏緩緩前進。


    “浣妍姑娘。”羯厲陰使帶著回憶的情緒,忽然出聲喚道。


    她有片刻的愣怔,聽見他繼續道:“可還記得梁城裏那個喜歡吃蔥油餅的小夥子?”


    話音落,她原本十分飄忽的魂魄之形,跟著一晃,險些又跌入河裏。


    難以置信地抬頭,遲疑道:“阿越?”


    船頭羯厲陰使撐著船的手停了停,“那日你來冥界,煙兒出手相救,我已猜出你是誰,雖然你沒能認出我來,不過,我這副模樣,你認不出來也是應該。”


    “為何?”她止不住震驚,心中有萬般情緒,最後卻隻憋出這麽一問來。


    船頭陰使打扮的阿越回過身來,在船頭坐下,目光遙遙地望向一側不遠處,那裏白浪滔滔的一條河,河上蒸騰出來的卻是黑氣。


    “看,忘川河到了,煙兒往日就是在河的那一頭,數著過往的魂魄。”


    阿越失神地望著,口中落寞道:“我死於沙暴,那一戰本也是求死,可魂魄仍是不甘心地飄回王宮,想再看一看煙兒,卻不想煙兒為我病重,纏綿病榻,我才知道她不是那攀附權貴之人。


    我一直以為煙兒迫於皇命嫁入宮中,可她隨後對我態度的冷淡躲避,讓我以為她終是更愛榮華富貴,可看到她為我之死傷心欲絕,我才明白,一切都錯了。


    於是,我不願往生,想陪煙兒在人世,那麽隻能做魅,可是待我好不容易修成了魅,煙兒卻已亡故,待我趕到時,她的魂魄已不知去向。


    我立即去了冥界,做了陰使,隻為有一日能接到她的魂魄,可是等了許多年,從未遇見。


    直到那一年,我經過葬身的沙漠時,才得知,原來她死後化魅,這麽多年裏都徘徊在那片沙漠,隻為尋找我。


    我無法形容當時的錯愕與悲痛,我們都在為了守候彼此而執著化魅,卻也因為這樣,將原本可以攜手往生的機會生生錯過了。


    更令我悲痛的是,正是因為我要化魅,才間接加速了煙兒的死亡,都是因為我……”


    話至此,阿越已經哽咽難繼。


    她正要問這其中緣由,為何是因為他化魅才加速了煙兒的死亡,卻發現船已靠岸。


    阿越走上河岸,伸手將她也拉上岸。


    她隨阿越靜靜走在一條窄道上,道兩旁仍是濃黑一片,不時有些怪笑尖叫傳出來,阿越將她緊緊護在身後。


    “專心看著前路,旁側是受刑的冥獄,不當心便極易被吸附進去,要出來可就難了。”阿越抬頭直視著前方,堅定地踏著步子,她也學著目不斜視地行走。


    “你不屬於這裏,不能走冥道去往生,也不能去冥獄裏受刑,要掩人耳目地離開這裏,我隻能帶你從這條窄道裏穿過,還請浣妍姑娘稍作將就。”


    “阿越,你和煙兒如今都是魅,為何不告訴她你是阿越,為何不帶她一起離開這裏?”她終於忍不住問出心中疑惑。


    “因為我們都要活著。


    我們都是為了對方而死的人,如今化作魅還可繼續活著望著彼此,就應該盡可能的活著。


    死去已是一場過錯,我們不能再將性命看得清淡,就當是為了對方的犧牲活著也好。


    我當初為了獲得高深的修為和更高的官職以更早遇見煙兒的魂魄,與冥王訂下契約,在助他完成大業之前,不可離開冥界,否則便灰飛煙滅。


    我不忍心看煙兒在沙漠裏繼續流浪空等,便將她帶回冥界,以便時時可以保護著她。


    但我卻不能告訴她我的身份,因為我不能讓冥王用煙兒來威脅我。


    我會慢慢地等,等到有一天冥王大業得成,還我自由之身,便定會帶她離開!”


    阿越說完這番話的時候,窄道已走到盡頭,她心裏原本還有一個名字要問出口,問問那人後來如何,卻已來不及。


    一條繁華街市橫在眼前,是她曾經來過的鬼市,從街頭到街尾,兩排綠幽幽的街燈綿延不盡,像兩串項鏈掉落在房簷上。


    街市上是不計其數的魂魄穿梭往來,她和阿越甫一踏進街市,就像落入大海中的兩滴水,平凡地隨波逐流。


    看來鬼市從來都是逃離冥界最好的地方。


    真正與大批魂魄走在一起的時候,她忽然發現,每個魂魄都是那麽相像,隻因魂魄非實體,麵容多是模糊不清,弱一些的魂魄,甚至連五官也淡得瞧不清楚。


    她淹沒在成千上萬個魂魄中,失神地邁著步子,腦子裏反複回味著阿越的話,要活著,就算是為了對方作出的犧牲,也該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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