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廉煜宮的時候,已是日落,這座妖界王宮原本色彩斑斕的外牆也陷入一片迷蒙。


    浣妍穿過宮門,如常看見已等在正殿前方的煜璉,真身雪狐的模樣,遙遙地望向自己,有些焦慮地來回踱著步。


    出宮遊玩的這幾日皆是如此,日斜煜璉就開始等她回宮,隻是今日自己卻是有些晚了。


    浣妍心裏打鼓,這要向煜璉從何說起呢?說一位珠寶鋪子的老板,因為甩了甩手,砸碎一支珠釵,就忽然恰恰巧巧地昏厥自己眼前,於是自己費了些功夫照看?


    說出來她自己也不信,怎麽看俞鯉也像是個道行頗為高深的妖,不然不可能舍得將每一份宣傳告示都施了法力,發遍全城,可是事實是,就在俞鯉手起釵碎,頗有氣勢的時候,浣妍就見他頓了一下,然後仰麵栽倒在地上。


    浣妍慌忙湊上去的時候,就見俞鯉雙目緊閉,臉色蒼白,好像一瞬間沒了氣息。


    又摸了摸,骨瘦如柴,渾身冰冷,浣妍拔腿就跑。


    才跑了兩步,就聽身後俞鯉氣若遊絲的聲音傳來:“莫跑……”


    浣妍定住,訕訕回過頭。


    “若是擔心別人賴你害命,不必跑了,在下還沒死。”俞鯉躺在地上,順了順氣說道。


    “不是……”


    “若是見在下虛弱,想要去找柳老板來看在下,也不必了,在下不想讓她看到這副模樣,她……也必不會來了。”說到細柳,俞鯉原本虛弱的聲音越加頹喪。


    “不是……”


    “哦……若是姑娘害怕在下這副模樣,你可以跑了,不過走之前,還煩請姑娘幫在下將那東珠取來。”俞鯉仍是躺著卻是彬彬有禮地客氣說道。


    “不是……”


    “嗯?那在下倒是猜不出姑娘這副疾馳的模樣所為何?”俞鯉蒼白的臉上現出驚訝,眼珠子跟著上翻,搜索著浣妍的位置,因為俞鯉依舊躺在地上,浣妍看去那眼珠子像要翻出來一般。


    “額……我方才是想去找塊白布,為您蓋上……”浣妍訕訕回道。


    “……”


    “我看書上說死者若是沒有瞑目,那生者便要幫他合上眼睛,若是死者自己瞑目了,生者便隻要拿來白布,將其自雙腳到頭部妥善蓋好,便是對死者的禮敬,方才我就是想禮敬您一下……”浣妍弱弱答道。


    “……”


    “不想您又自己活過來了,東珠為您拿來了。”浣妍一臉討好地蹲在俞鯉身邊,將他真誠地望著,一手遞出那顆半個拳頭大的東珠。


    浣妍遞出東珠的瞬間,隻見俞鯉雙目微闔,嘴裏念念有詞,少頃,東珠泛出強烈珠光,將俞鯉全身籠罩其中。


    浣妍被強光刺得睜不開眼,隻隱約可見珠光色光罩裏是俞鯉的真身――金鯉,鱗片雖光耀奪目,卻殘破不堪,露出森森魚骨,一副垂死之氣。


    從未見過如此場麵,浣妍大氣不敢出,小心翼翼地捧著東珠,忍不住強光,直到雙腿有些酸麻,強光褪去,浣妍看清眼前已是變為人形的俞鯉,麵色紅潤,氣息平順。


    浣妍鬆一口氣。


    俞鯉徑自坐起,找了近旁的一處牆角歪著,嘴裏緩緩說道:“她說得沒錯,我可不就是個死魚精。”


    浣妍張了張嘴,想要說些安慰的話,卻不知從何說起,畢竟剛才自己也當他是死了。


    俞鯉伸手接過東珠,凝視片刻又繼續說道,像是說給浣妍,也像是說給自己:“若不是這顆東珠,我俞鯉斷不會還能有這上千年的時間再看著她,可是我卻不能這樣告訴她,因為我也不知它還能保我幾時,何必將來又讓她失望,何況這東珠是她心中之刺。”


    “你是用這東珠保命?”浣妍小心翼翼地問道。


    “不錯,我原本就是將死之人,可是我又貪生,總覺得這一生未能與細柳一起快活地過些日子便死去,實在不甚劃算,便賴了這顆東珠活著,雖然時有痛楚,卻能陪著細柳在妖界風生水起地過日子。隻等倘若有一日,它再不能保我,我也可無憾而去。可是,那個女人卻不解我意,常常令我有棄了東珠,就此死去之想。”說到細柳,俞鯉又是麵色一暗,神情淒楚。


    “那剛才你這副模樣就是打算自殺麽?”浣妍思索了一下問道。


    俞鯉麵露尷尬地點點頭。


    “那為何還要我替你拿來東珠?”浣妍不求甚解地問道。


    俞鯉轉了轉眼珠,一副明知故問的樣子答道:“我當然不能現在死了,那珠釵我花費甚多,隨便砸了便要虧本,待我先活著修修好,看還能不能賣,然後再為細柳打造個更好的珠釵留給她。”


    “……”商人本性,浣妍內心無奈歎道。


    “上一次,細柳來鋪子裏當麵退回了我送的珊瑚珠,我氣得也如今日這般,隨意將那珊瑚珠扔在台案上,就去躺在內室裏死了半晌,竟錯過了好幾單生意,更難過是竟然也白白讓那珊瑚珠被他人撿去,活過來後,沒找見珊瑚珠,可是讓我又虧了一大本,之後我好些日子都沒有拿得出手的寶貝再送給細柳。”俞鯉一臉悔恨地悵然回憶道。


    “……”浣妍內心碎碎念:原來他就是死著玩的。


    “這一次,我更不能這麽隨隨便便地死了,畢竟還有你這個女劫匪在這裏,想到這一點,我無論如何得先活過來。”俞鯉興致盎然地繼續解釋道。


    浣妍本是認真地碎碎念,忽然聽見俞鯉將自己認作女劫匪,表示實在跟不上這位俞老板的跳躍性思維:“我如何是女劫匪了?”


    “你還不知道麽?”俞鯉反問道。


    浣妍一頭霧水。


    “說起來,我說不認識你其實也認識你,說認識你其實也不認識你。”俞鯉精神好轉,又開始了彬彬有禮地客套強調。


    “你……你說什麽?那你到底是認識還是不認識我呢?”浣妍著實佩服俞老板的辯證思維,很想建議他在妖界開個學堂,或者著書立說,集妖界哲學之大統。


    “我雖不知姑娘芳名,卻在見到姑娘之前,已知姑娘實際。”俞鯉故弄玄虛地停住。


    浣妍發誓,她這輩子最恨的人就是講話講一半的人,尤其是搞商業又愛玩辯證的鯉魚精,稍稍按耐了一下,浣妍配合問道:“然後呢?”


    “姑娘來到織夢城當日,煜璉殿下以真身相伴姑娘遊覽全城,姑娘以為單單是遊覽麽?”


    “難道不是麽?”


    “那麽敢問姑娘,這幾日在這大街上如何采買物什的?”


    浣妍不明所以:“就是見著喜歡的,和店家說一聲,他們就將東西包好遞於我。”


    “然後呢?”


    “然後我就去接著逛啊。”浣妍心裏碎碎念,我可不是講話講一半的人。


    “這就對了,那姑娘還不願自己被稱作劫匪?姑娘難道不知采買東西,是需要付給賣家相應報酬的麽?”俞鯉對於自己這一步步地誘敵深入的問話感到頗為自得。


    “什麽是給賣家的報酬?”浣妍一臉好奇問道。


    “嗬嗬,姑娘莫要裝了。就算姑娘說知道,在下也十分理解,王權統治下,總會有些特權階級,六界皆無幸免,姑娘既是煜璉殿下的親近看重之人,眾位商家賣些麵子給殿下,白送姑娘些東西也是甘之如飴。於是,近日來眾位商家都些一致的願望,比如希望姑娘不要頻繁出宮逛街,希望姑娘莫要過於偏愛某一家的東西,不然他們可要虧得棺材本都不剩了”俞鯉笑道。


    浣妍想起第一日來到織夢城,遊覽王城,一路眾人皆對她身邊的白狐頗多注目,當時浣妍隻當白狐模樣討喜,現在認真想來眾人的神色還是十分恭謹敬重的。


    “數日之後,許多老板們帶了姑娘畫像一起上門造訪,請在下出一良策江湖救急,在下這麽大的招牌響當當地開在織夢城,那當然是義不容辭,便有了告示貼了全城之事,一方麵在眾位老板的默許下可宣傳我家鋪子,另一方麵也可吸引姑娘注意來我家店鋪,誰讓我俞鯉向來是這織夢城裏最不怕特權階級的老板?當然細柳最近灶頭缺柴,我也甚為憂慮,便將那告示皆施了法術,日落之後皆會集中飛向細柳灶頭,以供她添柴之用。”俞鯉繼續侃侃笑談。


    原來她坐在俞鯉鋪子門口時,俞鯉一早都認得她了,她居然還渾然不覺地等著看別人砸場子,浣妍隻覺這隻鯉魚精不是一般的精明,和某隻歪狐狸甚為相像,感慨完這一點,浣妍隻好訕訕回道:“俞老板真是精明剔透,一舉多得啊。”


    “可惜在下預料到這許多,卻未料到姑娘感歎一句東珠,竟害得柳柳與我反目,仔細算來,這筆帳我倒是虧大發了。”俞鯉一臉遺憾道。


    “我想說,我是真的不知道采買東西要付報酬給賣家……”浣妍小聲說道。


    “哦?”俞鯉訝然。


    “來到妖界之前,我沒逛街買過東西。”浣妍有些害羞地說道。


    “敢問姑娘從何方來?”俞鯉問道。


    浣妍想了一會兒,輕聲道:“水明澤。”


    俞鯉一驚,盯著浣妍看了半晌,問道:“姑娘竟不認得這顆東珠麽?”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重蓮曲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碧羅衣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碧羅衣並收藏重蓮曲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