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好陸曠兮醫者父母心,勸道:“子石,北地一入秋便是寒氣入骨,你傷勢未愈不能著涼,趕緊進屋!”    齊無傷攜起他的手,果然冰涼,忙摟著就走,不忘回頭瞪邱四等人一眼。    桑七意猶未盡,追著喊道:“子石啊,改天七哥再給你講……”    卻被邱四捂著嘴拽死狗一般拖走。    進了屋,穆子石忍不住哈的笑出聲來,齊無傷牙齒咬得格格的,卻問陸曠兮道:“先生,子石的傷要不要忌口?”    陸曠兮想了想:“我去讓店家給熬點兒粳米粥就是,另外還得熬幾帖藥。”    齊無傷道:“藥材什物,先生吩咐隨行的老龐一聲,著他照辦就是。”    陸曠兮應了,出門而去。    齊無傷點上燈盞,拉了張椅子坐到穆子石對麵,沉著臉,隻是不言語。    穆子石一開始還笑得開心,漸漸的便有些委屈,勉強笑道:“別這麽小心眼……”    齊無傷仍不理睬。    穆子石疑惑的看他一眼,又愣了片刻,想軟語求上幾句,卻倔強的抿起嘴,轉而凝視那簇金黃的小火苗,眸光硬生生的疏冷了。    穆子石能輕易的窺探揣摩幾乎所有人的心思情緒,齊無傷卻能明白他所有的心緒波動所思所想,哪怕隱藏得再好再深,對齊無傷而言都是纖毫畢現清澈見底。因此一觸他此刻的眼神,齊無傷歎了口氣,什麽話都沒說,隻伸開手臂,用力將他抱住。    直接、坦率、熱烈,不容抗拒,一如既往。    穆子石的不安和受傷,登時奇異的融化消散,開口直問道:“為什麽不理我?”    齊無傷聲音裏猶帶怒意:“舒破虜抽你鞭子,你竟然還想瞞著。”    穆子石微微一哆嗦,道:“我不敢告訴你。”    齊無傷有些無奈:“小時候都敢激我去殺姚大頭,怎麽現在反而不敢?是你膽子變小了,還是不信我了?”    穆子石顫聲道:“就是信你,所以不敢……無傷,你是不是打算除掉舒破虜?”    隔著衣服,感覺到他肩胛骨薄薄的翹起,齊無傷沉聲道:“對,而且要趁早,絕不能讓他活著進京,隻能在途中動手。”    “夏州殉城的指揮使林祁尚有一弟,管鎮戍營操之事,邊境諸州每次聯合操練,這小子總是搪塞延誤,我早想辦了他!明日我便召集五十鐵騎,換成執戈營的甲胄兵器,伏兵深州城外的慶馬坡,隻等哥舒夜破一出城,就截殺嫁禍,隻要不留把柄,皇上就算心中起疑,也拿我沒奈何。”    穆子石聽他說得周詳利落,絕不是敷衍安慰,心中又是快意又是歡喜,靜默片刻,卻澀然道:“你不能殺他,他不是姚大頭那等仆役之流,他於皇上複位立有大功,又是奉旨進兵部的朝廷命官……何況,舒破虜也是個將才,是不是?”    齊無傷微微一笑:“此人算是個會打仗的,但看他與父王數年的書信往來,再觀此番攻打兩州的戰事,可見心胸不闊,格局過窄,才不堪大用,德不足服眾,撐足了也就將個數萬之軍,死不足惜。”    穆子石深知他從不以好惡而作褒貶,撇了撇嘴,不屑道:“原來是個草包!”    齊無傷大笑,熱氣噴在耳邊,穆子石隻覺一線酥癢直竄過脊椎骨,耳朵尖一陣作燒,忙掙脫開坐回椅子,怒道:“你笑什麽,難道不是麽!”    齊無傷道:“他這幾仗其實打得不壞,隻不過略微有些配合不精,大局不夠穩當,未得騎兵指揮之精髓罷了。”    說著端詳穆子石的臉:“你臉怎麽紅了……發燒麽?我看看!”    穆子石不耐煩的打掉他放到額頭的手:“反正你不能截殺舒破虜,今時不同往日,你們父子功高震主已是極尊而至險,你又在宸京露了那麽一手,皇上心裏多少有些忌諱,未必能容你肆意妄為……”    齊無傷大大咧咧的一揮手:“行了,你說的我會不知道?可皇上於情於理,現在都不會動我,好歹有著叔侄情分,草原還需倚重雍涼軍……難不成為個賊骨頭砍我西魏王?”    穆子石氣壞了:“徒惹天子之忌,齊無傷你這顆蹄髈腦袋!”    齊無傷嘖嘖稱奇:“好毒的嘴!”    穆子石不明白自己聰明了一輩子,論口齒論心眼兒從未吃過半點虧,怎麽遇到齊無傷就好像妖精撞上了孫猴子,束手無策不說,氣都把一顆心氣成餃子餡兒了。    這廝活像一堵銅牆鐵壁,風刀霜劍對他無非三月的杏花煙雨,他自淵渟嶽峙堅不可摧。    於是穆子石隻能迷茫的眨著眼睛,百年難得一見的露出一臉呆樣,心裏暗恨自己不是六歲之齡,否則倚小賣小在他懷裏打個滾哭著撒個嬌或許是唯一可行之策,可現在實在拉不下這個臉,便是自己不要臉了,墳墓裏的太子殿下也得要臉,他若是看到自己這般不要臉,會哭得再死一回。    齊無傷若有所思的笑著,似乎十分期待。    正僵持間,房門嗶剝輕響,老龐的聲音透著格外的小心翼翼:“王爺……那個零嘴兒邱四爺給買回來了,現在吃麽?”    齊無傷道:“吃!”    邱四做事很地道,幾乎把糖人店裏所有的樣式都各買了一個,老龐也講究,特意尋了個黃銅深口盆,插得滿滿的活像碑林筆海般捧了進來。    這麽大陣仗嚇了穆子石一跳:“這是要把我埋了麽?”    老龐沒敢接話茬兒,笑眯眯的問道:“公子爺出行倉促,想必沒帶行李,老龐給你備些衣衫鞋襪可好?”    穆子石謝道:“辛苦你了。”    老龐快手快腳的出門,心花怒放,這位一輩子最喜歡的就是讀書人,多雅致,多風流,多斯文,多才俊!小王爺雖尊貴,卻是軍旅出身,跟穆公子一比……老龐不敬的搖了搖頭,真是太不講究了!    糖人兒散出滿屋子甜味,齊無傷隨手挑了根猴拉稀,遞到穆子石手裏,笑道:“你小時候愛吃這個……還記得滋味麽?”    穆子石接過,但見橙黃晶瑩甜香撲鼻,突地想起當年與齊少衝在逃亡路上見到的糖人兒,心念一動,道:“無傷,就算是為了少衝,你也不能動舒破虜。”    齊無傷道:“難道他與少衝磕頭拜了把子?”    穆子石垂下眼睫,輕聲道:“少衝在雍涼軍中,皇上還未將他接回大靖宮……這個節骨眼,你殺一個從良賊寇,螻蟻般的人,或許就招來皇上對少衝的不放心,因小失大,毀了少衝一輩子,難道不是愚不可及?”    齊無傷一震,沉思半晌,歎道:“你說的是……”    穆子石趁熱打鐵,道:“我如今也不是小孩子啦,再不用你替我殺人放火的……舒破虜得罪了我,他日我隨少衝回京,少不得親自收拾他。”    齊無傷略一遲疑,突然道:“子石,你別回宸京了。”    穆子石奇道:“不回宸京?”    齊無傷漆黑的眼眸裏有黯然之色:“兵變那晚,齊和灃說:父子反目兄弟鬩牆,骨肉至親哪都是!這些年我在宸京周旋,常常夜不能寐,便是皇上複位後,亦多感忐忑,子石,跟他們這群人共處,難免機關算盡心力交瘁……你何苦自蹈險地履冰置火?”    穆子石甚感其意,卻笑道:“太子殿下多年調教,難道我還怕這些?”    齊無傷道:“可我心疼。”    油燈啪的爆出一朵燈花,一陣輕煙逸出,齊無傷的話音仿佛揉進了煙裏,嫋嫋不散,穆子石隻覺眼睛被熏得又酸又疼,悄悄拭了拭,濃密的睫毛上已是潤潤的濕了。    良久卻澀聲道:“不成的,我答應過太子殿下……”    齊無傷打斷:“予沛無非就是讓你照顧少衝,少衝如今已長大成人,予沛也已死了七八年,你是穆子石,又不是齊予沛魂魄附著的行屍走肉,你自己難道不想快快活活的過上一輩子?何苦一頭紮到那漩渦沼澤裏去蠅營狗苟?”    凝視著他,聲音如天在水中,觸手可及的錦繡壯闊:“你隨我去雍涼……我守關征戰,你可以操琴賞花讀書做畫,或許邊城不如宸京繁華,但你能忘形笑語閑談無拘,若無戰事,我就帶著你,咱們策馬逐日追風,遊覽名山大川,何等悠閑?何等自在?”    穆子石聽得癡了,齊無傷款款道來,在眼前打開了一個至美的夢境,潔淨而熱鬧,炎涼流韻,一世開懷。        第98章        糖人兒漸漸融化,粘稠的糖漿流了滿手,穆子石亦不自知,良久開口緩緩道:“無傷……其實知道皇上複位後,我最開心的不是別的,不是少衝能回京,也不是我終於能完成太子殿下的囑托,更加不是能脫離哥舒夜破這個畜生……而是明白了你一直沒有變,還是當年那個能讓我全心信賴的無傷,在你麵前不用有一絲兒提心提神的無傷。”    他淺淺笑著,眼中卻有淒惶不安之色:“這些年我最難過最怕的那一刻,莫過於我在車裏被綁著,你在車外……卻說要去恭賀新皇,我不敢見你,倒不是怕被捉到宸京,而是怕……怕這世上僅剩的那個我最在乎的人,會真的傷我。”    “我現在開心極了,你永遠還是我的無傷。”    說罷輕輕摟住齊無傷的腰,頭靠在他的肩膀上,齊無傷也不說話,本能的伸出手抱緊他,一下下撫摸著他柔軟的頭發。    不知過了多久,隻聽吱呀一聲門響,卻是陸曠兮進來,手裏端著一碗藥,身後跟著兩個夥計捧著托盤,盤中有飯有菜。    齊無傷道:“邱四他們都吃了?”    陸曠兮點頭,溫言道:“他們趕路辛苦,吃完就回房休息了。”    穆子石問道:“先生呢?”    陸曠兮吩咐夥計出去,一邊將飯菜擺好,苦笑道:“我跟他們吃了一頓,沒吃飽,打算跟你們再吃一頓。”    齊無傷深知那幾個吃起來風卷殘雲,狼都搶不過,而且寧可撐死,絕不剩下,難怪陸曠兮一臉欲求不滿,當即笑道:“對不住先生,我手底都是些粗人,見笑了。”    陸曠兮忙擺了擺手:“豪傑之士,非我等尋常人能比……”    卻喊著穆子石:“喝藥!”    穆子石多年來喝慣了,既不畏苦,也不怕燙,一抬手腕咕咚咕咚的一飲而盡,扔下碗,忍不住舔了舔手裏的糖猴兒,隻甜得眉飛色舞,又喀嚓咬了一大口。    陸曠兮皺著眉一把奪過,道:“別吃這些糖,與藥性犯衝,何況你脾胃本來就弱。”    看他提起筷子,又是一把奪過:“這些也別吃,好生呆半個時辰,喝碗粥就睡罷。”    穆子石胃口原本不佳,但看到齊無傷吃飯,不由自主的就有些饞,難得想吃點兒,還屢屢被阻撓,登時大為羞惱,拍著桌子嚷道:“不吃粥!我難道出家了麽?你們吃得滿嘴流油,我天天吃糠咽菜的!嘴裏毒蛇猛獸都要淡出來了!”    陸曠兮含著塊醬牛肉,筷子抖啊抖的,驚愕的看著他。    齊無傷卻笑得眼淚都要出來了,穆子石憤憤然起身,狠狠踹了他一腳,賭氣離席而去。    陸曠兮半晌回過神來,吞炭一般咽下牛肉,道:“今日我算是開了眼界。”    齊無傷微笑。    陸曠兮歎道:“子石還隻有十二三歲的時候我見過他,那時候他就沒有半分的孩子氣,後來我被劫到南柯山重逢,他越發老練深沉……這麽多年,還從未見過他如此……”    神醫想了半天,找了這樣幾個詞:“一摸就炸,一點就著,不過也挺有趣的。”    齊無傷吃著菜,問道:“先生,有什麽點心果子吃著既香,又對身子骨有好處?”    陸曠兮不假思索,道:“胡桃仁性溫味甘,補血養神,益氣滋潤,尤適秋冬,子石吃上一些最好不過。”    結果第二天一早,陸曠兮剛坐到車裏,就覺得自己眼睛快瞎掉了,隻見車壁角落兩個敞著口的布口袋,碩大無比鼓鼓囊囊,裏麵盡是一顆顆炒熟的帶殼胡桃,粗略一估,得有三二十斤。    穆子石進來見了,卻是眼睛一亮,喜道:“無傷!”    齊無傷不喜歡坐車,隻覺渾身骨頭疼,正把兩條長腿往車窗上搭,聞言道:“幹什麽大驚小怪的?”    穆子石抓了兩顆胡桃送他手裏:“剝!”    齊無傷歎道:“你多說幾個字也不會累著,無傷哥哥好歹叫一聲罷?小時候沒規矩也就算了,現在這麽大個人,手不勤快嘴也不甜,叫我怎麽放心?”    穆子石答得爽利:“呸。”    齊無傷頓時就樂不可支,笑得臉上能刮下一缸蜜糖。    陸曠兮的眼睛又抽筋了。    齊無傷一身好武功,握著兩顆胡桃在手心,也不用小錘或是夾子,哢吧碎聲響起,再攤開手掌,掌心便是幹幹淨淨的胡桃仁和殼。    穆子石便撲過去,手指在寬大的掌心翻翻揀揀,拈起胡桃仁吃掉。    他墨綠的瞳孔裏閃爍著喜悅的光芒,火焰一樣灼灼燃著,從未有過的熱度。    齊無傷一雙手變著花樣夾碎胡桃,穆子石來不及吃,便順手塞到他或者陸曠兮嘴裏,讚道:“對!就這樣用手指,一下夾八個!真了不起!”    或者建議:“不許用指頭,就用手掌心夾!”    然後齊無傷就歎氣:“我要是螃蟹就好了,八支爪子還有兩支大鉗。”    兩人一邊剝,一邊吃,一邊嚷嚷,一邊大聲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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