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不過子石不知,我哪裏露了破綻,使得大當家識破來曆?”    哥舒夜破從袖中取出短刀,輕輕擱在桌上:“這把刀……嘿嘿,無憂無傷?你說起謊來,當真是唱念做打無一不精哪。”    叮地彈了一下刀背,道:“可惜你不懂刀,這把刀是精鋼摻镔鐵打造而成,鋒利強韌異常,而大寧軍中除了雍涼鐵騎,極少有往兵刃中加镔鐵的,再看刀鋒弧度背刃厚薄,更是雍涼良匠的製法。”    “兵刃於我就好比書墨於你,你會分不出鬆煙墨和漆煙墨?”    穆子石苦笑:“原來大當家早就起了疑心。”    哥舒夜破對短刀似乎愛不釋手,一邊把玩一邊款款道來:“前些日子我見過烽靜王府的屬官,旁敲側擊良久,確認這正是齊世子當年進京贈予太子的那把刀。”    穆子石恍然大悟,原來烽靜王府的人都以為當年齊無傷是把刀獻與了齊予沛,哥舒夜破自然而然便認定這把短刀即便易主,也必是皇室中人,自己進宮當太子伴讀時,哥舒夜破早已家破離京,區區一個東宮伴讀,時隔多年也無人提及,因此他怎麽也不會把自己的身份往伴讀上去想。    這節想通了,穆子石心懷稍暢,問道:“大當家可否把刀還給我?待烽靜王起兵,子石也可鞍前馬後地效勞一二。”    哥舒夜破見他對這把刀念念不忘,心中頓時不喜,冷冷道:“誰說烽靜王要起兵?興兵作亂是我南柯山的事,與雍涼軍毫無幹係,你若真到了齊無傷馬前,他第一件事就是綁你進京。”    穆子石大驚失色,倒不因為齊無傷要綁自己,而是烽靜王明明有所圖謀,卻隻是按兵不動,著實令人琢磨不透,一時道:“你不怕烽靜王一朝功成,自己就落個兔死狗烹的下場?他到底允了你什麽好處?”    哥舒夜破端詳著他的神色,淡淡道:“齊襄老奸巨猾,我豈有不知之理?不過各取所需罷了。”    穆子石想再多問,哥舒夜破已緘口不言,用一隻食盒將四盤菜裝好,提著橫梁伸臂往前,道:“去找穆少衝一起吃罷……”    穆子石一手接過,哥舒夜破卻突然扣住他的手腕:“你是皇後所出,為何眸帶異色分明有異族血統?穆少衝又是何人?”    穆子石直視著他的眼睛,勾起的唇角有幾分應有的驕矜憤怒之色,冷然道:“少衝自然也是天家血脈,隻不過尚未記入玉牒罷了,至於別的……宮中隱秘,為何要告訴你?”    哥舒夜破一怔,灰色眼珠中情緒翻湧,半晌眸光卻漸轉漸柔,竟如月下一匹銀灰綢緞了,微笑著輕輕一觸穆子石的鬢發,道:“你不肯說那便作罷。”    穆子石拎著食盒大步出得門來,走出一裏多去才停下腳步,心頭怦怦亂跳,隻覺日光猛烈耀眼生花,手抖得幾乎把一盒天下四季給摔個山河破碎,忙喚住不遠處的一個寨眾,吩咐他把食盒先送到自己住處,略一思忖,徑自去尋齊少衝。    數月來在哥舒夜破默許之下,穆子石與齊少衝見麵逐漸多了起來,也曾去風林營看過他。    第一次隨左拾飛進那間裝了八條好漢的屋子時,穆子石隻覺進了禦苑裏的馴獸司,對齊少衝心疼之餘,更是肅然起敬。    幾隻襪子在牆角作人立狀,旁邊還長了一叢疑似蘑菇的物體,不知是誰的褲子搭在水壺上,一隻膘肥體壯的蟑螂正在逡巡其間,一個肌肉虯結的少年裸著上身坐在窗下緊弓弦,另有幾個大漢圍著桌子滿嘴粗話的為哪兒的姑娘更加風騷一些較著勁。    人聲鼎沸烏煙瘴氣中,齊少衝竟能安之若素的與一個中年漢子輕聲說著些什麽,膝頭放著個小沙盤,時不時比比劃劃地推演。    夏侯鉞於行軍布陣頗有心得,似多年身處軍旅的將官,絕非打家劫舍的山賊做派,齊少衝與他時常談論,隻覺受益良多,此刻正相談甚歡,突然屋裏一片古怪的安靜,還以為小方他們又要鬧騰,蹙眉抬頭看去,卻見穆子石正站在門口,一身幹幹淨淨的淺色長衫,眉目如畫,微微而笑。    齊少衝怔了怔,登時又驚又喜:“哥!”    一把推開沙盤跳下床直撲穆子石。    穆子石眨了眨眼,睫毛有些濕潤,啞聲道:“我沒想到……”    齊少衝居然聽懂了他話中未盡之意,笑道:“我挺好的!”    小方走近前來,毫不掩飾眼中的好奇與驚歎:“少衝,這是你哥哥?”    齊少衝很是得意:“當然!”    宋長快手快腳的把褲子旁的蟑螂踩死,擋住牆角的襪子和蘑菇,嘻嘻笑道:“穆小哥坐會兒?喝杯茶?你是少衝的哥哥……那個也就是我們的哥哥……”    說到後麵腦子裏活像打翻了糨糊盆,完全就是胡言亂語堪比夢囈。    穆子石看他連鬢絡腮胡茂盛得草長鶯飛的,怎麽也得二三十歲了,不由得笑道:“不敢不敢。”    素來沉默寡言的夏侯鉞卻突兀地開口:“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出去!”    齊少衝一愕,夏侯鉞待自己可算如兄如師,怎會如此不近情理?穆子石卻是心思細膩,看他眸光中隱帶擔憂,再一看宋長等人熱烈得快要出血的眼神,已明白他的好意,心中感激,卻狠狠瞪了他一眼,作一臉負氣狀,扯了齊少衝揚長而去。    此後穆子石曾對齊少衝說道:“夏侯鉞此人誠厚,可以深交。”    齊少衝若有所悟,再見穆子石都是去糧台住的地方尋他。    打穆子石驚鴻一現後絕了蹤跡,宋長小方等人莫名其妙的找了夏侯鉞和齊少衝幾天的茬兒,卻不知齊少衝也是滿腹怒氣隻待他們自行撞上,於是果斷與夏侯鉞聯手,悶聲不響的關門將領頭的宋方兩位胖揍一頓,宋長的氣焰短了,小方的麵孔圓了,齊少衝解氣了,穆子石什麽都不知道似的言笑一如既往,卻把宋方二人記恨得刻骨。    他年歲長成,不負昔年太子“色相如玉”這樣的預知之讚,奈何如此容貌,若身處尊貴是福,處於山賊窩裏明顯卻是禍。    南柯山本就血氣方剛的男人紮堆,雖有林神愛手底女賊若幹但僧多粥少,而宋方等人不說窮凶極惡,也算得無法無天,穆子石暗地盤算,糧台之位已到了非奪不可的時候。        第79章        此次再來風林營駐地,穆子石想到宋長舌頭般的眼神,略有躊躇之意,不想運氣極好,迎麵就看到齊少衝正大步流星走過來,神色不愉,眼角腫了一塊,沾著血跡,又青又紫。    穆子石大喜,忙跑過去道:“我剛好找你。”    齊少衝見了他,繃緊的臉頰弧線立時柔和下來,撓了撓頭,偷偷扯下一束頭發遮著眼角,穆子石如他所願假裝沒看見,笑道:“還記不記得三熙樓的四季天下?”    齊少衝想了想:“四哥愛吃的那些?”    穆子石奇道:“難道你不喜歡?你不是什麽都吃麽?”    齊少衝默然片刻:“喜歡的。”    一路上穆子石把哥舒夜破與烽靜王之事慢慢說了,心有餘悸道:“原來你那位二伯父早已心存大誌,那年咱們若是投奔到雍涼,隻怕墳頭草都青了。”    齊少衝沉穩得可怕,淡淡道:“或許他是另有打算,畢竟擁兵過重了些……但不管怎麽說,齊無傷不是同室操戈之人。”    穆子石自顧低語道:“不知烽靜王為何會挑中他?也不知他得了什麽好處竟甘為驅使不惜作亂?少衝,哥舒夜破是犯官之後,我卻怎麽也試探不出他的底細……”    齊少衝道:“咱們的底細他倒是猜得差不多……可你為什麽要將錯就錯承認自己是七皇子?”    穆子石冷笑道:“我自有道理,你太笨,說了你也不懂得。”    他怎會懂得人心之險,哥舒夜破家破人亡,固然應該恨透了陶若樸,但照他遷怒所有陶姓抽腸剝皮的種種變態舉動,未必對齊氏皇族就沒有藏怨,萬一這種怨恨壓抑不住,以齊少衝的直性子未必就能躲得過去。    至於自己,既然對太子承諾過,哪怕刀山火海在前,自己都得替齊少衝去擋,責無旁貸罷了。    隻不過這些卻不必說出來,白白讓齊少衝囉嗦嘮叨。    齊少衝毫無根據的被一通羞辱,定了定神卻不惱火,隻道:“哥舒夜破既是出身官宦之家,那肯定知道七皇子是皇後所出,怎可能眸帶異色?這個謊話可編不圓。”    穆子石嗤之以鼻:“誰說我要費神撒謊?我隻告訴他這是天家陰私,他不配知道……哥舒夜破又不是你,他聰明得很。”    齊少衝不解,睜著一雙漆黑眼睛不說話,穆子石一口氣憋在胸口,默默掰開揉碎了,再慢慢吐出,方心平氣和道:“聰明人疑心病也重,我越是解釋得清楚,他越是疑竇叢生,說多錯多,我幹脆一字不吐,他反而會自行找個緣故……比如你父皇臨幸了異族美人,生下七皇子卻因生母卑賤,從而記在皇後膝下,反正涉及宮闈之秘,隨他自己去琢磨罷!”    齊少衝喃喃道:“這就是聰明人?牽著不走打著別扭,這不是驢麽?”    穆子石十分氣悶,勉強道:“或許聰明人都有些驢脾氣。”    看齊少衝口唇欲動,生怕他再說出你不也很聰明麽之類的話,忙道:“打住!閉嘴!”    齊少衝梗了梗脖子:“可哥舒夜破跟烽靜王府有往來,他隻需問一下烽靜王府,你這謊話一戳就破。”    穆子石不耐煩道:“哥舒夜破什麽身份?烽靜王府什麽勢力?天懸地殊雲泥之別,不過各有算計這才聯手罷了,哥舒夜破敢敞開了問?問得多了烽靜王府能不起疑心?齊襄若知道你我在山賊窩裏他還能坐得住?哥舒夜破想握著七皇子當他的護身符,再不然寧可殺之後快,也決計不願讓齊襄撿了去使……七皇子,哼哼,現在不過是塊兒鮮肉,哥舒夜破是狼,烽靜王也未必懷著好意,天家父子最無情,何況隻是叔伯堂親?”    一番話琤琤琮琮不做稍停的,齊少衝瞠目結舌:“你慢點兒說我也能聽明白,說這樣快,我聽得心都要碎了……”    糧台院落在望,遠遠的能看到木魚正在晾曬被褥,穆子石想到那四碟菜,饑火上升:“你就比蠢牛木馬多了一張嘴,還不如祝大的木魚讓人省心。”    其實這些道理他不說齊少衝也能自行悟透,不過就是喜歡聽他一邊款款道來一邊數落諷刺,話裏那些個小毛刺刺得人一點兒不疼,反而酥癢熱辣的挺舒服,既貼心又稱意。    齊少衝低著頭笑得開心,穆子石看著他眼角的青腫卻有些擔心:這孩子本來就不聰明,在風林營中估計架也打得不少,這麽下去徹底打成個傻瓜可怎麽得了?    兩人各懷心思走進糧台所的院子裏,其時金秋初至晴空一洗,院中落葉如織斑斕滿目,實在是更勝春朝的令人心曠神怡。    如此佳景良辰,祝大先生穿了翠生生的厚袍子,坐在石榴樹下的石桌邊,心滿意足的鼓腹掏齒縫,悠然醞釀詩意。    穆子石定睛一瞧石桌上的殘羹冷炙,依稀殘留四季天下的屍骸剩骨,墨綠眼珠頓時氣得紅了。    祝大先生這邊兀自苦吟不休:“金風有信追鶴羽。”    穆子石隨口接了一句:“玉露無聲刮屌毛。”    祝大先生一時不察,搖頭晃腦又續道:“且待春歸竹籬邊。”    穆子石輕聲一笑,睫毛蝶翅般顫了顫,曼聲吟道:“千年王八著綠袍。”    齊少衝實在忍不住,哈的笑得出聲,祝大先生終於咂摸出滋味,胡子氣得直吹起來,老臉通紅:“你……小賊無禮!滿嘴汙言穢語的說些什麽!”    穆子石神態自若,隱有子建之風:“子石不才,正與先生聯詩。”    祝大先生怒發衝冠,道:“什麽玉露無聲刮……刮毛?分明是在譏諷我今日在房裏……在房裏……”    吊字太過粗野,祝大先生是堂堂秀才,萬萬不能宣之於口辱沒斯文的,而方才他在房裏燒水刮腹下之毛一事,更是國之重器絕不能示諸於人,但滿腹冤屈又說不出口,隻急得青麵獠牙麵無人色。    穆子石卻一臉無辜,笑嘻嘻的說道:“先生聽錯了吧?什麽在房中刮什麽毛?子石對的是玉露無聲掛雕毛……玉露對金風,無聲對有信,掛雕毛對追鶴羽,雖不及先生妙手天成,好歹還算工整平穩。”    祝大先生騰的站起身,血湧得滿腦袋一片昏沉,抖了抖自己的綠袍子:“你……那你還對千年王八著綠袍?這是指著和尚罵禿驢!你小小年紀,何其的歹毒!”    穆子石歡歡喜喜的解釋道:“先生,子石對的是千年王霸著綠袍啊!因先生前一句且待春歸竹籬邊十分雅致隱逸,我便想收得沉著凝重些方能壓得住……”    話音未落,隻聽咚的一聲,祝大先生已倒在地上,後腦勺重重砸在石地上,一灘血流得好生歡暢。    穆子石嚇了一跳,看向齊少衝:“他怎麽了?”    齊少衝倒很鎮定,手指壓在祝大頸側探了探,猶豫道:“似乎還有一口氣。”    穆子石頓足:“氣性還挺大,真不經說!”    齊少衝默默看著他,眼神中有些微的狗膽包天的控訴之意,心道我要不是打小兒從你嘴皮子下練出來,恐怕遲早有一天也會四仰八叉的躺下。    穆子石冷笑道:“你看我幹什麽?”    齊少衝歎道:“去告知楊師爺吧,他懂醫術,把人先救過來。”    穆子石靜了一瞬,道:“不必了。”    齊少衝怔住:“你說什麽?”    穆子石冷冷道:“我說不必多事。祝大先生掌管一寨財賬數十年,知道的已經太多太深,我既已能接替糧台一職,哥舒夜破豈會讓大夫救他?不令人殺他已是大慈大悲剛念了佛經了。”    齊少衝搖頭,轉身就走。    穆子石急道:“你幹什麽去?”    齊少衝道:“去找楊斷子。哥舒夜破或許如你所說不會救他,但我卻不能坐視不管。”    穆子石心念電轉,搶上幾步:“我跟你一起去。”    齊少衝笑展了眉眼,歡然道:“我就知道子石斷斷不會見死不救,雖然這老兒對你諸多刁難……”    穆子石瞥他一眼,道:“我最喜歡見死不救,你不知道麽?隻不過怕你言語間又得罪大當家,連累到我而已。”    齊少衝不禁語塞,咳嗽幾聲,正想找個話頭岔開去,卻見左拾飛神采奕奕的迎麵走來:“子石……你可知道,大哥要讓你當咱們寨裏的新糧台?”    穆子石道:“猜到了。”    想了想,笑道:“大當家打算怎麽安置祝大先生?”    左拾飛沒心沒肺,道:“這老頭兒很是討厭,老是兩隻白眼珠子看人,大哥多半會殺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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