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子石伸手按在自己咽喉一處,道:“就是這兒,一刀刺下去,無傷當年教過的,你肯定記得。” 齊少衝簡短的應道:“嗯。” 竹西鬢發散亂,了無聲息的俯臥在地,咫尺之間是竹嘉的屍體,一隻手還死死揪著她的一片裙角,齊少衝有那麽一瞬,幾乎分不清誰是死人誰是活人。 齊少衝持刀彎下腰,卻是割開她腰間的羅帶,再將她手足捆縛得結結實實。 穆子石忍不住歎道:“少衝……你太過婦人之仁了。需知成大事者,不拘小節,舉大美者,不疵細瑕,率千軍萬馬者、掌天下江山者,胸中必能容眾路英傑各種人才,縱橫捭闔,泥沙俱下。” 齊少衝道:“若是兩軍對壘,除患平叛之際,我絕不會心慈手軟,不過眼下的境況,殺竹西……我不能為。” 穆子石沉默片刻,低聲道:“我懂了。” 這樣的血染在手上,對一個皇子而言的確是羞恥更是把柄。 一日半夜的風波迭起險惡重重,齊少衝早是強弩之末,捆好竹西再坐下時已困倦欲死,迷迷糊糊中與穆子石靠在一起,幾乎是一闔上眼就睡著了。 有穆子石在身邊,縱然身處險境,齊少衝也能睡得踏實安心。 睡夢深沉中,恍惚感覺到穆子石起身走開了一下,但很快又回來,雖然衣衫上有血腥的氣息,但挨近了卻還是清新一如雪茶竹雨。 仿佛隻睡了短短片刻,齊少衝即被輕輕推醒,穆子石的聲音極清極微,有些飄渺如煙水的感覺:“少衝,醒醒……天亮了。” 睜開眼,頭頂窗口投下青白漸亮的天光,一夜後山中花草的香氣格外清芬,齊少衝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氣,看了看緊閉的石門:“哥,你說咱們能躲過這一劫麽?” 穆子石靠在他身上,答得很簡單:“能。” 齊少衝思忖道:“可哥舒夜破說隻能活一個……” 穆子石眼中閃過一絲譏誚的笑意:“那你會殺我麽?” 齊少衝想也不想,正色斷言:“不會,此生此世,我絕不會傷你哪怕一根手指頭!” 穆子石心中一暖,柔聲道:“別怕哥舒夜破,你放心……一會兒門開了,隻會有你一個活人。” 齊少衝不喜反驚,一把攥住他的手腕,手指一觸隻覺冰涼得可怕:“你……你說什麽?” 穆子石濃密的睫毛蝴蝶翅膀一般顫了顫:“竹西死了,昨夜你睡著我就殺了她。” 指了指角落處的竹西,抬起眼皮凝望齊少衝,唇色慘白卻眉目如畫,驚心動魄的懾人魅色:“我答應過太子殿下,做你的刀,也做你的盾,你自己不能做的事,我替你做幹淨,不擇手段不問良心……” 穆子石靜了靜,再開口時聲音漸漸微弱,卻有幾分率真的驕傲:“我沒有負你,也就不曾負他。” 齊少衝怔怔聽著,心中恐懼到了極點,猛地一把扯過他,顫聲道:“我問的不是竹西……而是你!你到底對自己做了什麽?” 一扯之下,穆子石身子像是一片輕飄飄的羽毛,毫無力氣的軟垂下去。 天光更亮,齊少衝瞧得真切,穆子石渾身血跡斑斑,連眼白都微微發藍,顯然是失血過多的模樣,絕非背後鞭傷所致,登時驚惶無措道:“子石,你到底怎麽了,你告訴我……” 穆子石夢囈般輕聲道:“我不要緊……隻不過有些人注定是要為別人死的。” 齊少衝根本不敢去看他的傷口,隻一點一點摸索著他的後背,終於在肩胛骨下,觸摸到一個異常粗糙的物事。 穆子石雖衰弱無力,卻還是痛得身子劇烈一顫:“別……別碰。” 齊少衝屏住呼吸,將他俯身放在自己腿上,卻見一塊尖利的石頭深深紮入穆子石的背,外麵隻露著拳頭大小的底部,登時眼前一黑,說話已帶了哭音:“這……這石塊哪裏來的?” 穆子石卻不甚在意,道:“大概是林神愛追殺時,我摔地上戳進去的。” 齊少衝不知石頭刺進身體到底有多深,隻覺心痛得仿佛也紮進了一塊粗糙尖銳的石頭:“你……你怎麽都不跟我說?這麽重的傷,還……還替我殺了竹嘉竹西,你……我去求哥舒夜破給你請大夫!” 穆子石的手背原本白得凝脂流華,現下卻顯枯萎幹澀:“來不及了,再說他肯定不肯……少衝,你以後見到無傷,幫我問一問他……” 遲疑半晌,輕輕搖頭道:“算了,不必問了……你答應我一件事罷,你若是回到京城……就把我的骨灰,隻要一小撮就好,撒到太子殿下的陵墓旁……行麽?” 齊少衝一怔,隻覺渾身僵冷連魂魄都墜入冰窖一般,斷然怒道:“你若死了,我什麽都不答應你!絕不答應你!” 穆子石情急之下猛地坐起:“你!” 身子晃了晃,再也支撐不住,意識消失前的一瞬,映入眼瞳的是齊少衝滿臉的悲痛欲絕,那樣的孩子氣,那樣的……傷至刻骨。 石門打開的一刹那,晨光一幅錦緞般刷的鋪了進來,門外影影綽綽立著些人影,均是高大剽悍矯健如狼,像極了一群回到冥府的惡鬼。 齊少衝揉揉眼睛,起身走出石屋,未長成的身子挺得筆直。 哥舒夜破原本含著抹笑意神色輕鬆,待看到出來的是齊少衝,微微一愣神,灰眸中掠過一絲明顯的陰沉之色,卻又冷笑一聲:“……我倒沒看錯你,良材美質,可堪大用啊!” 齊少衝默不作聲,手中匕首握得更緊。 哥舒夜破心中莫名的發冷,不過這樣的結果本來就是自己想要的,不是麽?雖然覺得活下來的應該是穆子石,那個與自己一樣瞳有異色的少年,但無論是誰都一樣,再好的手足情分,也抵不過活下來的誘惑……誰都一樣。 第69章 齊少衝雙目紅腫,眼珠烏黑的凝視哥舒夜破,憤怒仇恨中又摻雜著些希翼渴盼,突然走上前重重跪倒,道:“求你救救我哥。” 哥舒夜破心中一動,卻笑道:“這話好生新鮮……他不是被你殺了麽,我又不是神仙閻王,沒那生死人肉白骨的能耐。” 齊少衝啞聲道:“我怎會殺我哥哥?你們三當家半夜進屋要殺我們,他摔在地上被石塊刺進背後,這才……” 哥舒夜破揮手打斷,轉向林神愛:“水香,你當真違抗我下的令?” 林神愛恨恨瞪了齊少衝一眼,卻不敢隱瞞:“大哥,水香不敢,隻是覺得有些不公正。” 哥舒夜破淡淡道:“公不公正,等你當了南柯山的大當家再定不遲……你要奪我的位麽?” 林神愛一錯銀牙,單膝跪下:“便是鋼刀架頸,水香亦不願有絲毫悖逆大哥。” 哥舒夜破眸光如冷電,隻在林神愛的臉上盤旋不定,卻一言不發。 林神愛略一思忖,已明其意,猛地伸手抽出一旁左拾飛的刀,毫不猶豫一刀便向自己左手斬下。 左拾飛等人紛紛動容,卻也不敢阻攔。 左拾飛是寨中梭子五爺,一把常用的刀純鋼煉製,又磨得比旁人鋒利許多,林神愛全力施為,刀鋒過處,嚓的一聲輕響,血淋淋一隻手掌已掉落地麵。 林神愛滿臉冷汗的抬起頭,豔麗的麵容因劇痛扭曲著,一雙上挑的眼睛看向哥舒夜破,有問詢之意,哥舒夜破神色不動,仍是不開口。 一觸他冷硬如冰石的目光,林神愛心中之痛,更勝斷掌之痛,卻不辯一詞,以口銜刀,便欲割向右手。 楊斷子驚叫道:“且慢!” 左拾飛亦忍不住勸道:“大哥!水香三哥的功夫盡在右手,廢掉太可惜了……” 哥舒夜破歎了口氣:“罷了,下去裹傷……但若再犯,就不是一隻左手了。” 師爺楊斷子是山上醫術最精者,又一直青睞林神愛母豹子一般獨特的美豔潑辣,忙借機請命緊隨著林神愛去了,腳底下安了彈簧,步子一彈一彈的,一想到她少了隻手掌,從此未必打得贏自己,再癡纏也不怕她揮拳來毆,一時眉花眼笑活像一跤摔到了蜜糖罐子裏,但又一想好端端的美人受這斷掌之災,一路的血滴得不要錢似的,又情不自禁替她疼得慌,因此笑到一半,眉眼又耷拉了下來,臉上神情倒像中風癱了也似。 齊少衝見哥舒夜破對自己人都如此辣手,而南柯山其餘諸人也頗有些司空見慣的漠然之態,心中更覺希望渺茫,但事關穆子石生死,卻是不得不做這與虎謀皮投身鱷口之事。 心念電轉之際,甚至想著明示自己身份,送這匪首一樁潑天的富貴功名,來換穆子石得以重返京城,憑他的才華心性,在齊和灃手中活下來那是易如反掌……主意既定,正待開口,卻見哥舒夜破已抬腳直往石屋走去,左拾飛眉頭舒展,一手拽起齊少衝,悄聲道:“別多嘴!” 哥舒夜破進門後,見一地血跡斑斑駁駁,灰眸一瞬間亮如星河,興奮快意非常。 彎腰探了探穆子石的鼻息,已是微不可察,忙伸手進他血浸透了的衣衫,按在心口處,凝神感覺到心跳,不由得暗自鬆了口氣,輕笑道:“算是個命大的。” 不再管穆子石,打量阿才的屍體一眼,道:“這是誰殺的?這份刀勁倒是不壞。” 左拾飛搶著應道:“水香哥殺的,昨夜我親眼瞧見。” 哥舒夜破斜瞥他一眼:“看來昨夜很是熱鬧。” 左拾飛嘿嘿笑道:“後來水香哥還要殺穆子石,我替大哥攔下了。” 這話說得滑頭,哥舒夜破也懶得與他計較,足尖踢了踢竹嘉腰間,輕輕噫了一聲:“拾飛,來看看這傷口。” 左拾飛蹲下身子,兩指撥開竹嘉腰眼的刀口,仔細看了良久,見刀口極是整齊平滑,不由得也是眉梢微揚,頗有驚奇之意:“這一刀刺得硬是漂亮!這兒既是致命要害,下刀又省力氣,若不是無意巧合,必是殺慣了人的大行家下的手。” 哥舒夜破已踱到竹西身邊,若有所思的站了片刻,道:“你再來看這姑娘的頸傷。” 左拾飛依言看罷,拍拍齊少衝的肩,又讚又歎:“小兄弟,這手刀活兒哪裏學來的?” 齊少衝心知他誤會了,但打量哥舒夜破的臉色,卻又有些躊躇,不知該不該說出這二人原是穆子石下的手,遲疑不定間,哥舒夜破已淡淡道:“你怎知道是他出的刀?” 左拾飛指著奄奄待斃的穆子石:“總不會是他吧?他這模樣恐怕刀都握不住……又是個讀書人。” 哥舒夜破看齊少衝神色不定,心中有數卻不點破,隻道:“那又如何?” 左拾飛道:“穆少衝就不一樣啦,這小子根骨很是不錯,予莊的闊少爺當著,也沒耽誤殺人的大好天分,天生的強盜胚子,大哥你說是不是?” 哥舒夜破問道:“你瞧上他了?想收進你的風林營?” 齊少衝心中一緊,區區一山之匪,竟敢以朝廷軍隊專用的營字為番,不是狗膽包天目無王法,就是不軌之心昭然欲揭,哥舒夜破談吐毫不俗陋絕非山野蠢物,卻不知他哪裏來的底氣如此行事? 隻聽左拾飛嘻皮笑臉道:“光棍砍竹不傷筍,我用些心好好調教他幾年,或許又是個小梭子……大哥,穆子石歸你,這小子歸我,如何?” 哥舒夜破心中雪亮,左拾飛繞這麽大一個圈子,竟是要將這兄弟二人的命都保下來,一時笑道:“他們可都是養尊處優的少爺公子,為何要辱沒門風自甘落草?” 左拾飛嘿的一聲,看著齊少衝,眼中頗有急切之色:“入我門生不入則死,生死自決莫怨旁人,姓穆的小子,你可得想好了!” 齊少衝決斷極快:“隻要你們肯救我哥哥,山賊……我做。” 一言既出,心中一空既酸且愧,自知從這一刻起,終是玷汙辱沒了綿延百餘年的齊姓皇族,再也無顏去見七廟列宗,而自己皇七子的身份,便是化為煙灰塵土也不能再為外人所知。 但酸楚痛心之餘,卻又是一種沉甸甸的心安與隱隱然的歡喜,為了穆子石,自己必須擔當這一回,他待自己肝膽皆冰雪,自己豈能負他?隻要能讓他活著,區區賊寇惡名又算得了什麽? 哥舒夜破見他神色變幻,笑道:“穆小少爺今日入我門中,也是因緣使然,蓮華得遇春風,他朝風雲一變,或許飛黃騰達,也未可知。” 齊少衝搖頭,隻道:“我不要飛黃騰達,我要我哥平安。” 哥舒夜破看了地上全無聲息的穆子石一眼,突然有些不耐煩,揮了揮手道:“你們先去罷!” 齊少衝愕然,急道:“我想陪著我哥!” 哥舒夜破懶得與他多說,俯身抱起穆子石徑自出門而去。齊少衝大急,嘶聲喊道:“哥!大當家……你,你帶他去哪裏?” 一邊喊著,一邊拔腳就追,剛跑出去兩步,肩頭一沉已被左拾飛扣住,齊少衝急怒之下,不假思索反手就去拗左拾飛的手腕關節,出手敏捷且凶狠。 左拾飛最喜歡動手打架,素日就是個屬竹竿兒的,南柯山眾人不來惹他,他也要不時撩撥幾個,此刻齊少衝拔拳伸腿的,正中他下懷,當下趁勢一讓,一個箭步堵住齊少衝的去路,大聲笑道:“打就打,今兒不算你不敬梭子哥的罪!” 齊少衝雙眼紅紅的:“你讓我去找我哥!” 左拾飛更不多言,左手一晃,齊少衝直撲上去,雙拳擊向他胸臆之間,左拾飛左手卻是虛招,右肘突地從腰眼伸出,砰的一聲正中齊少衝胸口,齊少衝應聲而倒,在地上直滾了兩三滾才停住。 左拾飛笑嘻嘻的問道:“還打麽?” 齊少衝喘息片刻,慢慢爬起身來:“打!” 說著一低頭以手撐地,雙腿依次輪流掃出,風聲虎虎,這掃堂腿的變招使得竟很有些巧妙。 左拾飛讚道:“好!”避開躍身後縱,也是雙腿踢出,啪啪兩聲,已連著踹中齊少衝的小腿。 齊少衝雙腿劇痛,忍不住哎喲叫出聲,又摔倒在地。 左拾飛半真半假的一動手,隻覺齊少衝的招數雖尚且稚嫩生疏,卻絕非尋常武師所能教授,竟有千錘百煉刃血縱橫之氣,不禁技癢,道:“還打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