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荊於經商買賣之道屬於全才,不光心思活泛幹練非凡,實務亦是多年的功夫從不撂下,收放寫算無不精熟,雙手能同時打算盤,劈裏啪啦,雙獅搶繡球一般令人眼花繚亂,齊少衝瞧著極是驚奇羨慕,穆子石眼眸發亮,卻道:“執籌仍蔽簏,辛苦欲如何……姑父這手,絕非一朝一夕之功。” 這幾年予莊生意往來理賬經營諸事,隻要穆子石有空,萬荊都讓他一旁觀摩學著,漸漸由他上手主事,穆子石閑暇時間並不多,除卻每日讀書習字雷打不動,更要與齊少衝駕車就近四處看看民生百態,但每日就跟著萬荊一兩個時辰,不出一年,各事處理竟是絲絲入扣件件妥當,如臂使指般圓熟流暢。 萬荊驚喜之下,脫口而出:“子石,你就算隻是尋常百姓,也是人中龍鳳啊!” 穆子石笑道:“姑父過獎,我隻是小聰明罷了,少衝這兩年才真令人刮目相看。”說著看向窗外一從新拔的青竹,低聲道:“原本我還有些擔心少衝不肯認命立世艱難,但又怕他太過認命一蹶不振,想不到他真如四哥所言,外拙內明,有胸襟也不缺性情,既能放下亦能提起,你看他也沒怎麽刻意,就能聚攏人心,讓予莊諸人心甘情願的服他敬他……這才是了不起的能耐。” 萬荊本就偏愛齊少衝,聞言連連點頭,問道:“對了,少衝今日怎麽又沒跟你一起過來?” 穆子石低頭看賬冊,道:“還不是南柯山的緣故?附近幾個莊子請來些武師,挑了年輕精壯的莊客習槍練棒,少衝也跟著湊熱鬧,他性子多少有些野……管不住。” 萬荊失笑道:“強身健體是好事,你也該跟他學著些,這兩年多你個子長了不少,卻是單薄得厲害。” 穆子石蘸了蘸墨,以蠅頭小楷記下一行賬目,隨口道:“老驥伏櫪,不過幾十年壽數,神龜雖靜,百年千年還能活著呢!” 萬荊無奈搖頭:“說不過你。” 整個予莊事無巨細,慢慢已挪交到穆子石手中,於是上下皆知,這位侄大少,定然是將來的莊主人了。 錢丁香活像顆背陰的李子,從裏到外酸透了心,又像是向陽的石榴,從皮到肉都是火,撒開了大鬧兩場,沒得到萬荊一個好臉色,轉而拘著竹嘉整日讀書嚴厲教導,怎奈何她自己胸腹之中一派惡氣,母子兩個成日不是吵就是罵,竹嘉越發躲著她,漫山遍野撒歡兒倒處玩耍了。 傷心失望之餘,錢丁香不免對竹西好了些許,有時還會幫竹西梳頭,卻抹著淚軟語央道:“乖女兒,娘這輩子命苦,隻能仰仗你了,那侄大少是個有能耐的,娘日日求告菩薩,你能得了這樁好姻緣呢。” 竹西掐著朵剛摘的鮮花,綠色汁液不小心塗滿指尖,回眸一笑:“多謝娘,娘放心,女兒嫁了他,還是娘的親生骨肉,哪能不事事為娘和弟弟著想呢?” 此刻竹西一腳跨進屋,錢丁香卻正在摔茶碗,丁零當啷一片脆響。 竹西眉頭微蹙:“弟弟又氣著您了?” 錢丁香胸口起伏鬢發散亂,狠狠啐了一口:“可不是那個小雜種!讀了三年書,連個三字經都背不全,倒知道摸我身邊丫頭的屁股!” 竹西聽不得這種粗鄙之言,直言道:“娘啊,女兒有事相求。” 錢丁香不耐煩道:“我說呢,你們沒事哪會來找我?” 竹西並不著惱,隻自顧道:“我已十七了……前些年爹答應過,大些就給我和子石完婚,可他近日忙得把這大事給忘了,求娘做主帶著我去前廳找爹,問一下日子,您說可好?” 錢丁香餘怒未消,冷笑道:“我真是不積德!嫁個男人,摟著銀子比親娘還親,看我就跟看牆皮似的!生個兒子活像個馬猴兒,一天不往外竄就像丟了魂,閨女吧,為了張小白臉子,連自個兒的臉都不要,我還活著幹什麽!” 正罵得爽快,一打眼見竹西昂著頭滿臉冰霜,登時一個激靈,兒子已經靠不住了,可千萬不能得罪了這個心思深細的女兒,忙止住了話頭,理一理衣服:“咱們這就去!” 她步履如風,說去就去,扯得竹西趔趔趄趄的,到了前廳,聽得裏麵有說話的聲音,也不通傳,便直闖而入:“老爺!竹西的婚事……” 萬荊正跟外客談笑,聞言不悅,道:“沒規矩,沒見有客麽?快下去!” 錢丁香四顧一瞧,果然有三五個陌生人,正端坐著喝茶,忙推了一把竹西:“你先回去……” 竹西轉身快步離開,她卻自行在萬荊下首坐定,一副當家主母陪同待客的架勢。 萬荊心中恚怒,又不便當眾發作,隻得作一團和氣的模樣,道:“這是拙荊,各位見笑了。” 客商中有個瘦得跟羊蠍子似的就笑道:“尊夫人一看就是位精細能幹的,萬兄好福氣。” 錢丁香聽了這話,又瞥見穆子石並未坐下,隻是立在萬荊身後,不由得心中歡喜,連聲讓下人再上些點心。 萬荊道:“近兩年堿價高了許多,哥舒兄弟也知道……這三千斤的貨,我倒是想全吃下,但也得看看價錢,時值春耕,這莊子上上下下,要花錢的地方不是一處兩處啊!” 羊蠍子明顯是個管賬師爺,那個一旁笑著的年輕人才是當家作主的,他斯斯文文的撣了撣袖口,一開口聲音卻不溫雅,頗有些黃沙百戰穿金甲的意思,道:“價錢好說,萬兄看著辦,便是一錢銀子不給,哥舒夜破隻當是交個朋友,跑開條路子!” 穆子石站的地方光線稍暗,在座的一圈人不凝神便看不清他,他卻能真真切切的打量各人。 這會兒越看越是覺得這四個客商不似尋常人物,一個賽一個的精悍結實,就算那羊蠍子看著幹瘦,一雙手卻是骨骼粗大青筋直爆。 而那位哥舒夜破更是鶴立雞群,這樣的人才擱雍涼軍中都是不容忽視的出類拔萃,二十來歲年紀,膚色蒼白細致,五官卻仿佛刀刻斧鑿棱角分明,眉眼間更有種凜凜之意,其英越剽悍處,竟略有幾分齊無傷的風采,再聽他與萬荊一番對答,即便言談帶笑,那笑容都藏著隱隱的蕭殺之氣。 心中正有些莫名的慌亂不安,萬荊已笑著試探道:“哥舒兄弟,如今南柯山那條道可算是不通了,畢竟誰都不敢提著腦袋去掙那千兒八百的銀子……翠園留下了十四條人命,前年是夏州的行商無一生還,去年也不曾消停,陸陸續續我可都數不清了,卻不知貴商號是怎麽弄到這三千斤的好貨色?” 哥舒夜破放下茶杯,大大咧咧的一抬手:“不瞞萬兄,我家與南柯山有些交情,那條道兒別人走不得,我們一日來回個三五趟都不打緊。” 錢丁香的眼睛登時一亮,直勾勾盯著哥舒夜破。 萬荊低頭凝思片刻,疑竇盡去,與穆子石對視一眼,心道這人難怪如此囂張,看來十有八九是官家子弟,跟南柯山有所暗通往來的,一時笑道:“明白明白!哥舒公子非比尋常……既如此,這三千斤的堿我也不能壓您的價,紋銀六百兩,如何?” 三千斤純堿若是擱以前,最多花費個百十來兩,萬荊開出這個價,算是誠意滿滿,同時這筆買賣也不吃虧,因為運到了中原,能賣到一千二三百兩銀,正是一雙兩好的事兒。 哥舒夜破很是爽快:“好極,萬兄說六百兩,那就六百兩!” 萬荊放下了心,看了看天色,道:“哥舒公子在舍下用頓便飯如何?” 哥舒夜破尚未答話,錢丁香已搶著殷勤道:“合該如此!哥舒公子便是醉了,後院住處多的是,我先令下人們把鬆風樓打理出來。” 哥舒夜破也不客套,笑道:“既然萬兄真心誠意,那我們就卻之不恭了!” 說著起身一拱手,道:“煩請萬兄指間屋舍,容我等先歇息片刻。” 說著伸個懶腰,這本是無禮之舉,但他做來卻不顯粗陋,隻覺不拘束的逸興爽然。 萬荊見他豪邁瀟灑,頗有幾分欣賞之意,拍了拍穆子石的肩:“子石你陪哥舒公子去鬆風樓?” 穆子石稍一遲疑,方走上前去,他這幾年雖還是骨架纖細身材單薄,但個子已拔得甚高,與萬荊不相上下。這一近身卻發現哥舒夜破的身形竟是異常高大,得仰起頭才能與之四目相對。 眼神一觸,兩人都是微微一怔。 第61章 哥舒夜破的眼珠並非黑色,而是近乎詭異層層變換的灰,眼珠從外圈往內顏色一直清淺下去,從鐵器的冷硬深灰逐漸過渡到綢緞的輕柔銀灰,瞳孔的中心竟接近無色的透明,一棱一棱折射光芒,而眼神更是清澈得恍若無物,眸光轉合間,猶如冷電掠空。 一瞬間穆子石心驚肉跳,不由自主生出一種古怪的懼意,一線森冷寒意從後頸直竄到背脊——這雙眼,分明就是野獸的眼睛,眼神中更無一絲人類的感情。 哥舒夜破默然片刻,突地輕聲一笑:“原來你也是……” 穆子石回過神,隻覺指尖冰涼,道:“是什麽?” 哥舒夜破卻不答,一揚眉問道:“你真是萬荊的內侄兒?” 穆子石神色不動:“自然是,不過因為父母亡故,隻能來投奔姑父,好在姑父重情念舊,一直厚待。” 說著當先走出廳堂引路,哥舒夜破大步跟上與他並肩而行,道:“有能耐的人,你姑父當然看重……對了,看你模樣絕非尋常出身,你父母都是什麽人?” 穆子石道:“隻是蝸居陋巷中的升鬥小民罷了,不值一提,汙了公子的耳。” 哥舒夜破也不追根究蒂,轉而問道:“你有些京城口音,是宸京人?” 穆子石更增幾分警惕,卻笑道:“嗯……聽哥舒公子的口音,仿佛也是?” 哥舒夜破並不諱言,點頭道:“是啊,我從小在京裏長大,鄉音難改啊。” 默默走了一陣,輕歎道:“三熙樓的糟羊蹄和烤鴨子,時至今日我還惦記著,你呢,你喜歡他家哪道拿手菜?” 穆子石笑道:“三熙樓?那可是朱雀街最好的酒樓,我哪去過那麽好的地方,最多逢年過節,先父偶爾從三熙樓買盒什錦點心回來給我們兄弟解解饞罷了。” 一番話毫無破綻滴水不漏,甚至眼神中也是一味的羨慕向往之色,哥舒夜破眸光轉動,問道:“你今年多大了?” 穆子石早已不耐煩,但禮數不缺,道:“十六了,公子比我年長,以後還請多指教。” 哥舒夜破若有所思:“十六啊……” 聲音中竟有悵然悲辛之意。 穆子石正有些好奇,突然手腕一緊,竟被他一把扣住,抬頭看去,哥舒夜破眼尾斜飛帶笑不笑的,低聲道:“你叫子石……子石這個名字可有特別的意思?” 這一舉動十分突兀無禮,穆子石一怔,不禁怒意上湧,這姓哥舒的一直對自己毫無根由的盤問試探,沒完沒了越來越沒有分寸,當即用力掙脫他的手掌,淡淡道:“哥舒公子家中難道有未嫁的姐妹,這是急著要給子石說親麽?” 話音剛落,哥舒夜破似被觸了逆鱗一般異常憤怒,低吼道:“你說什麽?” 他嘴角緊繃咬著牙,麵相立時顯得粗野猙獰,那三個隨從更是悄無聲息的圍成個扇形,弓步擰腰蓄勢待發,似乎隻要哥舒夜破一聲令下,就會撲上去將穆子石活活撕碎。 穆子石心中一凜,往後退開兩步,事到如今卻沒了懼意,冷冷道:“我既非哥舒公子府上的奴仆,亦不是你的子侄晚輩,公子若想教訓子石,還是請來我家姑父說個明白,若我有失禮之處,定會真心賠罪。” 哥舒夜破凶狠的凝視著他,沉默不語。 那三人中羊蠍子腳步輕靈,另一個則一座鐵塔也似又黑又壯,脖子比常人的大腿都粗,似熊羆多過像人,最後一個穿著箭袖青衣,膚色雖黑,卻是肩寬腰細麵容豔麗,嘴唇微有些噘著,飽滿紅潤,頗有些雌雄難辨的味道。 這三人隨便挑一個對付自己都是如鷹搏兔,穆子石卻異常冷靜,哥舒夜破不說話,他也沉得住氣,一雙眼直視哥舒夜破,不做絲毫退讓。 正值這不知山雨抑或雷霆將至的尷尬時刻,隻聽腳步碎響香風襲人,一個尖細熱鬧的聲音喜氣洋洋的傳來:“哎喲,哥舒公子怎麽還在這兒啊!子石你是怎麽款待貴客的?鬆風樓我都收拾好了,專等著公子大駕光臨,誰知一等不來二等還不來,泡好的茶都涼了!” 穆子石這三年來頭一回覺得錢丁香姿容美麗言語可喜,忙低頭避到一旁,那廂錢丁香已親親熱熱的說道:“還是奴家帶哥舒公子過去罷!” 哥舒夜破看穆子石一眼,眸中亮光星星點點,詭秘莫測,一笑道:“勞煩夫人大駕。” 跟在錢丁香身後的竹西悄悄扯了扯穆子石的衣袖,低聲道:“我跟你有話說……” 錢丁香一回頭,衝穆子石道:“你姐姐找你有事,哥舒公子這兒你就甭摻和了!” 穆子石恭恭敬敬的應了:“是。” 輕輕拉起竹西的手,笑容雨霽晴初,似方才劍拔弩張的氛圍全然不曾存在過:“哥舒公子好生歇息,晚上念澤軒,姑父和我恭候您的大駕。” 竹西紅著臉,隨穆子石走到花園一座假山後。 穆子石肩上落了幾片花瓣,竹西伸手拂去,還沒開口,眼中一陣酸澀,已流出眼淚來。 穆子石笑問道:“怎麽了這是?你急著找我就是要我看你哭?” 竹西見他渾若無事,更是委屈,道:“我這幾年待你如何,難道你沒有心肝麽?” 穆子石看左右無人,一手捧著她的臉,輕輕抹去淚痕:“怎麽會呢?好姐姐,我隻是逗你一下,你的好我不知道還有誰明白?” 竹西卻不傻,幽幽道:“你哄我呢!你若真想娶我,為何還不請爹做主?便是今年不成,那也該定個日子啊,現在連個話都沒有,可讓人怎麽想!” 穆子石歎了口氣:“竹西,不瞞你說,不光今年不成,明年隻怕也趕不及籌辦咱們的婚事。” 竹西心中羞怒之極,咬著唇,低聲細氣,卻隱露威脅之意:“穆子石,你是瞧著我好欺負麽?” “我怎麽舍得……”穆子石隻作看不見她眼底的怨毒,道:“但穆氏書禮傳家,父母亡故按製要守孝五年,現在剛剛三年多。” 竹西猶有不信,疑道:“五年?我怎聽說父母之喪,隻是三年不得行婚嫁之事?” 穆子石搖頭苦笑:“你不信麽?穆家雖家道中落,但禮製不可廢……難道我會拿死去的父母騙你?你就沒發現,我和少衝這幾年,一直都著素色衣衫?” 竹西一打量,見他果然一身素色暗紋長衫,腰間束著的腰帶亦別無金玉飾物,一時頗覺羞赧愧疚:“我……我不知曉這些。” 穆子石柔聲道:“哪能怪你呢?姑父知道穆家的規矩,因此一直不曾跟你娘說過這門親事,他老人家怕耽擱了你……我也怕你等得蹉跎了,若有好人家,你不妨……” 竹西突的抬頭打斷道:“既有這個緣故,我就安心等著了,不論好歹,也不管等多久,我總是你的人!” 說罷將鬢邊桃花取下,塞到穆子石手裏,轉身就跑,卻又回頭清淩淩的撂下一句:“穆子石,你可別負我!” 穆子石笑了笑,原地站立半晌,待再也見不著她的背影,隨手就將那枝桃花扔開,正待舉步,隻聽一個又粗又啞的難聽聲音從一疊大石後傳來:“哥,你老這麽騙她,就不怕下拔舌地獄麽?” 隨即一個半大少年跳了出來,麵帶不悅之色,正是齊少衝,他已脫去了孩童形貌,初顯劍眉鳳目神采英朗的好長相,衣袖卷起,露出小臂勻淨明亮的蜜色肌膚,兩鬢有些汗跡,清新得仿佛枝頭一隻半青的果子。 穆子石微笑道:“不怕,倒是你偷聽壁角,不知害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