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氏細心的把齊少衝嘴角湯漬擦淨,輕聲道:“什麽事?你明日若是有空,替我去趟新明寺,為少衝佛前供一盞七斤的海燈罷。” 齊予沛含笑答應了:“便是母後不說,兒臣也會如此,再為七弟求一平安符,請主持方丈親自加持開光可好?” 洛氏展顏一笑,頷首道:“極好,你有何事,不妨直說罷。” 齊予沛道:“兒臣想換掉範豐這個伴讀,讓清平侯家的穆子石進來。” 洛氏秀眉微擰:“範豐這孩子人品端方忠厚,家世又好,父族母族均是朝廷重臣,選他當伴讀,也是你父皇一番苦心……” 齊予沛低頭受教,靜了一靜,方道:“範豐年已十四,兒臣看他誌向遠大,便想著成人之美也好,放他出去好生備考幾年,將來中舉登科,點個堂堂正正的翰林,於他仕途更是有利,他也必然記著兒臣的恩典。” 洛氏用小銀勺喂齊少衝一口羹,齊少衝不過三歲,正是好動的時候,坐在洛氏腿上扭來扭去,一時張開胖胳膊,奶聲奶氣的叫道:“哥哥抱!” 他模樣中有幾分洛氏的影子,眉眼輪廓卻更像齊謹,雖不及齊予沛精致清俊,但圓頭長臉骨骼清奇,更顯皇家福澤。 齊予沛眼眸亮晶晶的笑著,小心翼翼的接過他放在腿上,摸了摸他的小肚子:“七弟吃飽了?病了幾日,臉兒都瘦啦……” 齊少衝避開洛氏追上來的一勺銀魚羹,道:“我才不瘦,哥哥臉又白了。” 洛氏最喜聞樂見的事莫過於太子疼幼弟,見他們兄弟摟在一處相親相愛,欣慰無比,佯嗔道:“少衝乖乖的坐好,母親跟你哥哥有話說呢。” 齊予沛想到她在自己麵前從來隻自稱母後,心中微微一酸。 卻見洛氏撂下勺子,思忖道:“你方才說的也是,不過清平侯隻是個閑職虛侯……太子伴讀雖無官無品,卻是你將來的左膀右臂,該慎而重之百裏挑一,名門望族裏尚有顧家吳家,難道挑不出出色些的孩子?” 齊予沛略一遲疑,輕聲道:“母後,若論家世,顧氏吳氏又哪比得上陶家?” 洛氏臉色一沉,目中卻有冷靜的嘉許之色:“很好,太子,你接著說。” 齊予沛款款道:“高門巨室雖是世代傳承,但在朝中未必能得勢一世,說到底,勢由人定,得先人庇蔭,雖能任職清顯,必不可久。” 窗下香爐裏焚著的沉水香嫋嫋逸出細膩溫馥的氣味,洛氏凝神端詳著齊予沛略顯蒼白的臉色,眼神中有溫柔的痛楚一閃而過,卻垂眸笑道:“那清平侯家的孩子到底何等資質,竟能讓太子青眼有加?” 齊予沛一言低聲說來,卻似千斤重錘落於金鍾:“穆子石可襄助帝王一世升平昌盛。” 洛氏沉吟片刻,喚來貼身大宮女:“服侍七殿下先去安寢。” 齊少衝十分懂事,跳下齊予沛的膝頭,端端正正的行了個禮:“母親,哥哥,我先告退啦。” 洛氏溫婉一笑,伸手輕輕刮了他的鼻頭:“去吧,少衝可乖了。” 打發走了小兒子,洛氏眉毛一挑,秋水含煙的一雙眼冷冷燦燦:“你且跟我說說這穆子石。” 齊予沛對自己母親沒有半分隱瞞,仔仔細細將來龍去脈說了個清楚,又道:“如今他人在東宮偏殿,三哥正照看著,母後若想見見,我這就傳他過來。” 洛氏想了想,道:“隻怕年紀太小了些。” 齊予沛嘴角噙了一抹清淡的笑意:“年紀小有小的好。落難的狗從小撿回來養大了,格外聽話忠心。” 洛氏看他一眼,低歎道:“予沛……” 母後極少稱呼自己的名字,齊予沛霍然抬頭,眼神中有濃烈的驚喜之情濡慕之思,顫聲道:“母親。” 洛氏手指微張,略往前伸,似要觸摸齊予沛的臉頰。 燈影月色極鋪張華彩的彌漫滿殿,四壁皆靜,一時隻聞更漏之聲,齊予沛心頭怦怦劇跳,眼眸中已有霧氣朦朧。 隻片刻工夫,洛氏回過神來,五指慢慢蜷起支著下頜,聲音寒涼如殿外青石地上的秋霜:“太子啊,你像極了我……以智害德,待人不誠,心機深險,失之厚道,所以母後一直待你不親,你怪不怪我?” 齊予沛心往下沉,強笑道:“母後你說什麽?兒臣聽不懂。” 洛氏搖頭道:“若當真不懂,倒是好事……你身子骨從小就弱,將來多半跟我一樣,不會有什麽好下場……是母後對不住你。” 齊予沛忙跪倒:“母後言重了!” 洛氏扶起齊予沛,溫言道:“穆子石的事,你考慮得很周詳,就按你說的辦。” 齊予沛一喜,笑道:“多謝母後恩準。” 洛氏微微一笑,揉了揉眉心,掩不住一絲倦意,道:“再過個兩三年,少衝身邊也該放伴讀了,嗯,穆子石比少衝大不了幾歲,且先看看,這孩子要是當真如你所說的出眾難得……將來你若用不得他,就留給少衝罷。” 齊予沛愕然,隻覺一股森森的寒意從天靈蓋直灌而入,隻凍得五髒六腑瑟縮成一團,渾身骨骼僵硬,幾乎不能動彈,良久,答應著低聲道:“母後說的是。” 頓了一頓,澀聲笑道:“隻要是母後的意思,兒臣便是死,也要讓母後得償所願。” 洛氏目光溫熱的水一般緩緩在齊予沛臉上流過,卻輕咬了咬唇:“你記得每晚喝藥,早些歇息,莫傷了身子……天也冷了,千萬別著涼,知道麽?” 齊予沛低著頭:“兒臣記下了。” 洛氏揮了揮手:“我也乏了,你去罷。” 東宮廊道已亮起一盞盞紅絹宮燈,在嗚嗚大作的夜風中微微搖著,似一朵朵杏花搖曳微蕩,齊予沛一雙眸子烏沉沉的,空茫的倒映出朦朧流動的燈光,似兩簇火苗霍霍跳動。 透過偏殿窗欞上糊著的厚厚窗紙,依稀能看見兩個淡淡的影子,耳邊聽得齊無傷大聲說笑,偶有穆子石清脆的笑聲輕輕的夾雜其間。 齊予沛悄立半晌,隻聽齊無傷道:“你說你揣著個酥餅做什麽?瞧,把袖子都油了一大塊!” 穆子石說話時不自覺的帶些軟糯的撒嬌意味:“酥餅好吃呀。” “吃不死你!你就這麽一個小小的個兒,在糕餅鋪子一口氣吃了仨,還要帶回來吃?貪得無厭說的就是你……這個就給我吃吧!” “……哎你別搶我的餅!我要留給他的!” “又留給他?老四不吃這些,你前幾次帶回來的,他不都說不吃麽?” 齊予沛心窩裏一陣暖暖的溫熱,推門而入,笑道:“誰說我不吃?” 穆子石眼睛一亮,回頭瞧見是他,忙跑近前來:“太子殿下!” 說著雙手捧著一塊肉末酥餅:“你吃……” 外麵朔風正起,屋裏卻是溫暖如春,澄黃的鏤空銅絲熏籠裏燃著銀霜炭,穆子石穿著墨綠團花的小襖,凝乳般透白的小臉熱出兩團紅暈,雖仍是瘦弱纖細,卻已有了健康活潑的孩童本色。 齊予沛看他眼眸中那抹墨綠在燈光下極為明澈,上好的祖母綠一般璀璨純淨,當下柔聲問道:“很好吃麽?” 穆子石用力點了點頭。 “為什麽不給世子殿下吃呢?” 穆子石看齊無傷一眼,甚是唾棄:“他已經吃八個了,肚皮會破。” 齊無傷略感害臊的咳嗽一聲:“並沒有那麽多……再說我正長個子,不吃飽了腿疼。” 齊予沛瞪他一眼,也不理會,自接過酥餅,咬了一小口,道:“子石,明日詔令一下,你就是我的伴讀了。以後太傅授課,你也一起聽著,若有什麽不明白,可問於東宮講官或是侍講。” 穆子石歡喜無限,連聲問道:“真的麽?真的麽?” 齊予沛見他紅唇輕抿,小臉蛋微微鼓起十分可愛,忍不住笑道:“你要是瞧不上他們,也可以問我。” 穆子石興奮得恨不能就地打個滾兒,因對齊予沛敬愛而重之,不敢輕易觸碰,眼珠轉了轉,見屋裏另有個大活物,忙衝過去一把抱住齊無傷的腿,聊以發泄心中狂喜。 齊無傷純熟自如的將他一把扛起放在肩頭,穆子石也是熟能生巧的抱著他的脖子,兩條腿懸在他胸前一蕩一蕩,姿勢親密而自然。 齊予沛無端覺得刺目,手裏捏著酥餅,一片陰霾卻迅速掠過含笑的唇角,冷眼片刻,淡淡道:“子石下來,這成什麽規矩?” 齊無傷恍若未覺,隻笑嘻嘻的將穆子石高高拋起,再接住輕輕放下,方道:“四弟,三天後我就回射虜關。” 作者有話要說:太子也是個苦逼貨啊…… 那啥,關於太子媽媽為啥三嫁還能當皇後,可能有些妹紙覺得匪夷所思,給大家講個故事,西漢劉徹就是劉野豬的媽媽,叫王誌【女字旁的誌,懶得找了】,先在民間嫁了人還生了個女兒,後來她的爸爸媽媽出去算命,算命先生就說矮油,你家姑娘應該嫁給皇帝母儀天下嘛,這一對兒爹媽一聽,就帶著人去女婿家,把女兒搶回來獻進宮裏了,封為美人……後來生了劉徹…… 唐朝也有很多宮裏的妃子是再嫁的…… 所以雖然瞎編,但自己覺得不算很離譜,大家當個笑話看吧,羞澀捂臉…… 第9章 齊無傷恍若未覺,隻笑嘻嘻的將穆子石高高拋起,再接住輕輕放下,方道:“四弟,三天後我就得回射虜關。” ———————————————————————————————— 齊予沛麵有訝色:“難道雍涼邊陲有軍情?” 齊無傷端起茶盅一飲而盡,道:“沒有。” “那三哥為何不多留幾日?” 齊無傷劍眉微揚,道:“用兵之事你不明白……雖說嚴冬將至不利騎兵,但狗急跳牆狼急吃人,蠻族缺衣少食也免不得提著腦袋搶個溫飽,甚至會在邊境擄掠軍民充為前鋒肉盾,因此每年入冬,都得提防草原各部有所異動。” 齊予沛尚未涉及軍權,聽著隻覺驚悚殘忍,忙問道:“那……那該如何打法?” 齊無傷咬牙切齒的一笑,神色又是憤恨又是凶惡:“提起馬刀幹他娘!那時就不守了,開城門騎兵對衝就是,誰的馬快刀硬誰就少留下幾具屍體……對那些蠻族,守城固然要固若金湯,可每年也該出去好好砍殺一回,一是以殺代練,雍涼鐵騎就是這麽打出來的,二來也用血鎮一鎮蠻族,出一口惡氣!” 齊予沛乍聽齊無傷爆出一句粗話,微微一蹙眉,一眼卻瞧見他手背上一道淺淺的白痕,想是流矢劃破所留,心中很是不忍,同樣是天家骨肉,齊和灃比他還大上一歲,隻在王府中擁裘安寢飲宴觀舞,齊無傷卻要爬冰臥雪枕戈披甲,不由得低聲道:“三哥,雍涼苦寒,你要保重身子。” 齊無傷滿不在乎的應了,卻道:“你什麽都比人強,但記得思慮過甚必然傷神,凡事還是要看開些才好。” 齊予沛聽得看開一句,幾乎要哭出聲來,手指在袖中狠掐了自己一把,才不至失態人前,倉促間道一聲:“三哥早些歇下罷!” 轉身就走,齊無傷卻急問道:“這小鬼已是你的伴讀了!為何還住我這裏?” 齊予沛憂懣之餘,也不免好笑:“他跟別人不同,這昭旭殿我賜給他住了,所以你現在是住他這裏!” 東宮書房設在正己殿的東配殿,日照豐美,環境清幽,最是讀書修身的好地方。 穆子石自打記事來,視野所及,不過小小的一片四角天空,素日所見,不過是空屋惡仆庖廚掃把,便是生性聰穎也脫不了見識淺短,雖在宮中住了數日,但幾乎都是早出晚歸與齊無傷沒大沒小沒尊沒卑,如今頭回跟著太子進書房,身後又跟著六個太監六個宮女一大串整整齊齊的,鴉雀無聲進退有度,天家氣勢如有實質般壓得穆子石一路上緊張萬分,兩手捏著新袍子,幾乎就想撒腿逃跑,但隱約聞到書墨香氣,心中又是雀躍。 忽的一眼瞥見園中假山上有泉水叮咚流出,繞階盤院的不知歸往何處,正奇怪著,腳底一個趔趄,眼瞅著要立仆來個嘴啃泥,胳膊一緊,已被齊予沛牢牢拽住,他的聲音清澈微涼卻含著笑:“真是個小孩子……” 穆子石順勢牽住齊予沛的手,亦步亦趨的小跑著緊跟不輟。 待進了東配殿,抬眼就看到書房的正上方懸著塊匾額,上書“至誠明理”四個鑄金篆字,古雅莊重,兩旁對聯是“山嶽翰墨,江海襟懷”八個鎦金楷書。 一壁懸大理石掛屏,一牆掛著張燃藜圖,一張九尺書桌設在窗下,筆墨紙硯井然有序,一側整牆的黃花梨書架,累滿了經史子集林林總總。 穆子石仰著脖子掃了一遍,心中忐忑,自己讀過的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名賢集似乎一概沒有,熟人不在總是有些心虛,幸好讀了一半的半熟人四書詩詞等都還健在,又偷偷鬆了口氣。 他正看得目不轉睛,一旁講官看他也是目不轉睛。 這講官姓烏行八名世桂,少年登科入翰林,堪稱才華橫溢,偏偏是個牛心孤拐的性子,又一張八麵透風的嘴,上司厭之,同僚遠之,他自己倒是自得其樂,家徒四壁從不鑽營結黨,一心一意的當他的孤臣直臣,終於被齊謹慧眼識珠的下諭請為太子講官,東宮一呆就是七年,算得上太子的開蒙之師。 烏世桂盯著穆子石,絕不是夫子戀童,隻因為烏講官興奮而已,終於又可以打學生手板了! 烏世桂堅持師道尊嚴,尊者,君臣分野在聖賢之道麵前蕩然無存,嚴者,不打學生的夫子不是好夫子——說白了,烏夫子有點兒虐待狂傾向。 不料齊予沛不光天賦驚人,更能律己尊師,烏世桂雖嚴苛但最多雞蛋裏挑挑雞蛋殼而已,卻不是蠻不講理愣要在鴨蛋裏挑出雞蛋殼的缺德,因此手執特製的毛竹板子足足七年,就是沒尋著一個可打太子的機會,欣慰之餘,若有所憾,隻能打伴讀範豐聊以解癢。 範豐無數次捧著水晶熊掌也似的爪子哭哭啼啼,不過他也不笨,苦學數年,自問下場應試則桂榜必中,便跟太子愁眉苦臉的求了個“歸家養病”的恩典,一溜煙的躲回家了,範家高門大戶,烏世桂也不能出宮去追殺緝拿,毛竹板子如劍在鞘中,不得嚐肉清苦寂寞已有年餘。 此刻見到新伴讀粉團團的一枚立在眼前,活像糯米混著羊奶捏出來的,登時喜不自勝的手癢,涮了涮嗓子:“天地君親師,你見著我,竟不行拜師禮?” 他語氣嚴厲,穆子石卻是心頭一震,兩年前穆勉為他找了個夫子到別院上課,但不過一年又令夫子離去,穆子石小孩心思,原以為從此再沒有先生肯教自己了,此時這夫子一臉莊肅凜然的模樣令自己拜師,怎不叫人欣喜若狂? 忙雙膝跪倒,恭恭敬敬的磕足三個頭,雖腰身頭頸的動作未必標準,但個中誠意卻是昭昭朗朗:“學生穆子石,拜見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