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溦獨自返回朝元殿,從側門入了內,見聖上與太後尚未到場,其餘赴宴賓客皆已齊至,在燭光溢彩中各據席位。


    內侍官引領洛溦回到她原先的座位。


    女眷席前垂有紗簾,歸位時倒不曾太引人注意。


    坐定之後,洛溦轉頭,發覺自己左側不知何時又添了一張席案,端坐著一位華服少女。


    按禮製,皇室夜宴的正殿中,隻有宗親皇親方可入坐。


    但先帝膝下單薄,今上又隻得了一個女兒,以至於皇族裏的年輕女孩寥寥無幾。所以那些與皇室沾親帶故、又出身高貴的少女們,通常會被邀請入席,坐到皇親身後的垂簾外,其間多多少少,亦摻雜著長輩們想要拉紅線的企圖。


    譬如洛溦的右側,就坐著貴妃的侄女張妙英。她的斜前方,則是正舉盞飲酒、仿佛之前什麽事也沒發生的齊王蕭元胤。


    妙英看到洛溦歸座,對她頜首微笑了下,又微微揚頭,越過洛溦,朝她左側的那個華服少女招呼了一聲:


    “王姑娘。”


    王琬音坐姿端莊,聞聲略側過頭,淡淡看了妙英和洛溦一眼,垂了垂眼簾,便當是打過了招呼。


    她出身門閥王氏,九朝名門,自與張家那樣從本朝起才發際的士族又有不同,舉止間透著一種自幼養成的矜持傲氣,又因是太後親弟的孫女,算起來,跟在座的皇子都是表親。


    少頃,聖上與太後的鑾駕抵至正殿。


    主位落座,夜宴開啟。


    宮娥內侍奉杯執盞,魚貫而入,又有絲竹樂起,教坊美人翩躚起舞,一派的流光煥彩。


    因為祈雨順利,永徽帝心情甚好,得知沈逍不來夜宴,倒也習以為常、不以為忤,欣賞著歌舞,與貴妃時不時笑語輕談幾句,又傳下口諭,賜了酒菜給在偏殿用宴的一些重臣。


    領了賞的官員們,逐一進殿叩謝聖恩。


    丞相虞欽是出名的老好人,謝恩的同時,不忘為部屬們請功,還順便拍一把齊王的馬屁:


    “此番關中遇旱,戶部和工部安撫災民、修築水利,僥幸不辱使命,齊王殿下的驍騎營戍衛京城,安頓數萬入京流民,更是功不可沒!“


    永徽帝知他有誇大之嫌,卻也不戳破,笑道:“虞相門生俱是朝廷棟梁,難得也能高看朕的三郎。”


    皇帝看中虞欽擅長左右逢源、能平衡住朝中各股勢力,一直都有意讓齊王納虞府的幼女為妃。


    一旁張貴妃心頭一揪,唯恐皇帝現在就開口為兒子賜婚,正想插話,卻見坐在另一側的太後放下玉箸,接過女官奉上的絲絹、印了印嘴角,緩聲道:


    ”哀家倒是覺得虞相老糊塗了。既然戶部和工部都安撫好了災民,何故又還有數萬人流落到長安來乞食?這豈不是前言不搭後語?“


    虞相一怔,隨即反應過來,敲了下須發花白的腦袋,陪笑自嘲道:


    “老臣確實是糊塗了,哈,該罰該罰!”


    流民裏的大部分人,其實是朝廷賑濟下放之前進京的。隻是他身為三朝元老,該有的眼力見也是有的,太後這哪裏是嫌自己前言不搭後語?分明是不滿自己剛才為新黨的官員邀了功!


    該罰,該罰。


    虞相陪著喝了幾盞酒,又道:


    “說起來,六部官員也不過治標不治本,最後真正穩定住民心的,還得是玄天宮所出的神示!此番太史令連同大理寺,又破解西市大案,安撫住周圍十一坊惶惶不安的人心,百姓交口相傳,莫不敬讚,實乃功高望重!”


    一番話,誇完了太後的寶貝外孫,又連帶提及王家掌管的大理寺。


    太後總算臉色稍霽。


    一同進殿的幾名同僚也很上道,附和道:“臣等也以為,此次平息災亂,論功績,當屬太史令為先。”


    永徽帝亦麵露笑意,“是該論功行賞。”


    他朝沈逍的空位看了眼,略作思忖,召來承旨官:“擬旨,將朕在上洛的逐鹿行宮改名逐鹿苑,賜予逍兒作別苑之用。”


    逐鹿行宮是永徽帝十二年前下令所建的園林別宮,景色秀麗,巧奪天工。想來沈逍貴為國公世子、同平章事,官位已無可再升,聖上索性就直接賞宮苑了。


    殿中諸皇親聞言,莫不豔羨至極。


    洛溦的視線越過紗簾,掃了眼側前方的齊王蕭元胤,見其腰背線條繃緊,擱在案上的手微握成拳。


    應對災情,同樣都盡職做事,聖上沒有賞賜兒子,卻厚賞了外甥,偏那外甥還冷傲的很,連宴會都不赴。


    難怪齊王一見到沈逍,就一副想揍人的表情,連帶著對自己也凶神惡煞的……


    這時,跟著虞相一起進殿的禦史中丞周穆,抖了抖衣袖,朝龍座行禮道:


    “陛下此舉欠妥!逐鹿行宮乃是皇室行宮,大乾自立朝以來,從無將皇室行宮賞賜給異姓臣子的先例!玄天宮供奉玉衡,所出神示皆是從玉衡解讀的天機,若要論功行賞,合當感恩天意、敬奉神器,方才合乎公正!”


    一旁的虞相開始腦門冒汗。


    若說他是朝廷裏性子最溫軟的老好人,那周穆就恰恰相反,是個出了名人見人恨的硬骨頭。


    自從聖上罪己下詔,禦史台就鬧騰的不得了,一會兒彈劾朝內黨爭,一會兒翻出陳年舊案,愣是逼得朝廷貶罰了好些人,搞得三省六部裏人心惶惶。眼下更是扯到太史令的身上,這不是嫌命長嗎?


    “周禦史之言差矣!玉衡的昭示豈是人人都能解讀的?若無太史令曉諭天機,你我俗人何以知曉天命?大案又何以在那麽短時間內找出凶手?周禦史難道有本事讀懂玉衡,讀懂天命?”


    “下官確實不能。”


    周穆麵色肅正,“但天子法度,當賞罰能令天下鼓舞,而非令天下歎其不公!如今大乾北尚有戎敵,南有棲山教餘黨未淨,關中剛曆大旱,江北道又起水災瘟疫,聖上卻在此時,以耗費了朝廷十餘年人力物力所建的行宮賞賜異姓臣子,實非明舉!下官既忝居禦史之位,職責所在,必須要進言勸阻。”


    “至於太史令的功績,聖上若要賞,大可以用別的方式。”


    周穆繼續朗朗說道:“譬如十三年前殊月長公主在渭山身故之事,至今沒有定案,朝廷若能重新徹查,既告慰了長公主在天之靈、全了太史令之孝義,又能為當日喪命的上百隨行宮人討回公道,令天下百姓感念皇室仁慈愛民,比之賞賜宮苑,豈非更有意義?”


    他語調高昂,一字一句。


    然後話音落下,卻令得整座大殿鴉雀無聲,連絲竹樂音都停了下來。


    剛剛恢複了幾分霽意的太後,陡然又黯了臉色。


    十三年前,殊月長公主在渭山驟然辭世,對外一直沒有說明原因,之後永徽帝派兵在在江河南北的三十州府內大肆剿殺棲山教眾,傳聞皆推測與長公主之死有關,但刑部卻一直沒有定過案。


    長公主是太後唯一的女兒,也是永徽帝唯一的同母手足,甚受寵愛。但太後和聖上既然都不追究死因,或恐涉及宮闈秘辛,朝臣們又哪敢主動談及?時間久了,便無人再提、也無人敢提,成了跟二十年前晉王戰亡之事一樣,所有人心照不宣的禁忌話題。


    張貴妃比任何人都更了解永徽帝的情緒,忙側目暗覷,見皇帝喜怒不顯,唇角卻不易覺察地微微抿緊一刹。


    這樣的反應,上一次見到,還是去年下旨誅殺萬年縣縣尹馬氏全族之際……


    張貴妃忙接過話笑道:“周禦史怕是吃酒吃醉了,都忘了規矩了。後宮不得涉政,夜宴上這麽多女眷,如此議論政務,實在於禮不合。再說,幾位大人一會兒凶案、一會兒人命的,就不怕嚇到席間的姑娘們嗎?“


    虞相忙借機拉了周穆退下,“我就說讓你少喝點!少喝點!酒喝多了,都忘了不能在後宮麵前議論國事了!有什麽事情下次去中書省說,免得嚇到娘娘們……”


    說著,半勸半拉地拽著周穆出了大殿。


    殿內的氣氛依舊有些凝滯。


    張貴妃見兄長張竦領著宋行全等幾名官員候在正殿門口,轉向永徽帝,眼波含笑:


    “今日天降甘露,舉國歡慶,實是大喜的日子。陛下要賞太史令,不如,也考慮一下他的終身大事?太史令去年就已及冠,相信長公主若在世,也樂意瞧見太史令早日成家立業、開枝散葉。臣妾見宋大人此刻就在殿外,陛下何不宣他進來,商議一下婚期?”


    換作平日,她絕不敢如此明目張膽地置喙沈逍的婚事,但此刻卻是天賜良機,借著調轉話題的由頭,也算是順了皇帝的心意。


    貴妃話音剛落,一旁的太後便沉了臉,將手中玉箸重重擱到案上。


    右下首的長樂公主,則比祖母更快地有了反應,直接“唰”地站起身,甩簾疾走出來:


    “父皇!”


    永徽帝剛恢複了幾分情緒,瞥了眼公主和太後,實在沒心情在這個時候跟她們爭執,對張貴妃道:


    “婚期之事,以後再說。”


    他想了想,緩緩靠到座背上,對內侍官抬了下手指,“先宣人進來吧。”


    長樂挑釁地盯了張貴妃一眼,沒再退回簾後,坐到二皇子肅王的旁邊,望向殿門口。


    張竦領著宋行全等幾名官員入內,拜謝聖恩,又說了些恭祝祈雨順利、天佑大乾的冠冕之話。


    再又道:“宋司錄得陛下賜菜,倍感惶恐。但臣以為,此次賑災所涉糧餉數目巨大,若非倉曹協理,戶部的賑濟不會下放得如此順利,特攜他一同來向陛下謝恩!”


    永徽帝還不曾見過宋行全。


    當年冥默先生為尋解藥,找到師弟郗隱,向其求要血焰天芝。後來,又將那個吃下了血焰天芝的小姑娘帶來了京城,以換血的方式為沈逍解毒。


    永徽帝疼愛沈逍,但到底是帝王,不可能事無巨細地整日照顧在小孩子身邊,隻曉得有人盡心為其治病便好。以至於後來冥默為沈逍與洛溦訂親,太後有意瞞下,他亦不曾知曉。


    當張貴妃把事情稟到他麵前時,永徽帝正頭疼女兒的任性,情急之下,倒也不太介懷宋家的卑微出身。


    此刻打量著麵前的宋行全,見其長相不錯,亦有幾分官場曆練出的氣度,還算滿意,頷首道:


    “此番倉曹處理賑濟之務,確實穩妥有效,司錄能力可見一斑。江北水患未平,戶部正苦缺一名執掌度支的侍郎,朕想了想,就先由你暫擔著吧。”


    倉曹司錄,是六品官銜,平時連上殿麵聖的資格都沒有。


    戶部侍郎,卻是從三品實權,妥妥的天子近臣。再往上升半個官階,家中子弟都能進皇子入學的崇文館了!


    如此躍級的升遷,顯而易見是聖上考慮到外甥的婚事,有意給宋家抬身份。


    宋行全聽到旨意,不由得渾身一陣僵熱,被張竦提點了一聲,方才回過神,快步上前,伏身拜倒:


    “臣宋行全叩謝陛下聖恩!日後一定恪盡職守,不負皇恩浩蕩!”


    殿上眾臣俱有羨色,齊頌皇恩。


    宋行全謝完聖恩,臉上泛著紅光,恭敬地站起身來。


    一旁二皇子席位上的長樂公主,這時突然悠悠開了口:


    “宋大人,我有件事特別好奇,不知你能不能幫忙解一下惑?”


    宋行全受寵若驚,垂手躬立,“臣不才,煩請公主示下。”


    長樂攏了攏緙絲鏤金的披帛,蛾眉輕挑,“大乾民風雖比前朝開放許多,卻還沒有未婚夫妻私會的敗俗。可我聽說,令千金曾經假扮食肆女婢,潛入玄天宮,窺探太史令。所以我想問問宋大人,你們越州的習俗,是不是,跟我們長安的不一樣?”


    此言一出,殿上嘩然暗湧。


    一直端莊而坐的王琬音,亦執扇掩唇,矜持地朝洛溦斜視了一瞥,神色中不掩揣度。


    對於長安的高門閨秀而言,窺探男子已是丟臉,而為了窺探、不惜扮作了低賤奴婢,更是自貶身份,與煙花柳巷倒貼恩客的妓子都不相上下!


    宋行全環顧左右,先前意氣風發的氣度蕩然無存。


    “回公主,臣……臣並不知此事……”


    “本公主可沒說謊!”


    長樂揚著脖子,“你說說,她那般費盡心機跑去玄天宮,不會還有別的什麽目的吧?”


    “臣……”


    宋行全低著頭,無從應答。


    他當然知道洛溦去玄天宮是為了什麽,但那個原因,怎敢當眾說出來?


    主位上,太後和永徽帝同時心頭一緊。


    “行了,長樂,你並非親眼所見,無需人雲亦雲。”


    永徽帝製止住女兒,朝宋行全掃了一眼,心中亦是有些不悅。


    到底不是世家出身,下意識地就畏懼高位者,少了些不卑不亢的骨氣。將來等到長樂出降合適的駙馬,逍兒也不再需要那女孩的血解毒了,還是得盡快為他另擇更合適的嶽家。


    皇帝內心思緒飛馳,麵上卻情緒不顯,緩緩開口示下道:


    “宋家女兒曾經師從冥默先生的師弟,算起來也是玄天教的弟子,去那裏走動,或與教中修行有關,外人不許刺探。“


    玄天教以陰陽五行術修習星宗命理,需要極高的術數天賦和領悟力,因此擇選弟子向來艱難,加之連續幾朝戰亂,人才凋零,到了冥默那一代,就隻剩下了他和郗隱兩個人。


    郗隱性格古怪,後來放棄修習星宗命理,轉而將陰陽五行融入醫學,自辟蹊徑,京城中人亦皆略有所聞。


    如今洛溦被永徽帝認作郗隱弟子,歸入玄天門下,眾人自是隻敢高看,不敢再多刺探。


    長樂聽出父皇明顯的袒護之意,氣得想哭。


    剛給那丫頭的爹抬完身份,現下連本人也成了若存哥哥的同門?


    “我不信!她要是玄天宮的弟子,幹嘛還要假扮奴婢進去?女兒可不是胡說,好多人都看到了!”


    說著下意識地朝齊王的方向看了眼,欲言又止。


    永徽帝當了三十多年的帝王,何其精明,此刻將女兒的一舉一動盡收眼底,當即猜到此事背後還有兒子的推手,不覺頭疼欲裂,掃了眼依舊還呆愣愣不知所措的宋行全,愈發有些不悅。


    宋行全也意識到了聖上的不滿,雙腿微顫,跪了下來:


    “陛下,此事……此事……”


    垂簾後,洛溦長呼了一口氣,站起身,撩紗而出。


    “此事全是臣女之錯。”


    她走到宋行全身邊,跪倒在地,“請陛下責罰!”


    永徽帝微怔,抬眼淡淡道:“你何錯之有?”


    洛溦俯低叩首,感覺有無數道視線投到自己身上,不覺暗暗攥了下袖口。


    長樂公主提問之初,她就隱有覺察,此事或與齊王有關。


    畢竟當初在玄天宮見過她的人,隻有蕭佑和齊王。


    蕭佑與沈逍交好,自然不會到處亂說,而齊王則不然。


    適才長樂求助似的朝齊王看了一眼,更是坐實了洛溦的推測。


    齊王利用公主當眾發難,目的不可能隻在攻訐男女私會之上,而是有可能懷疑到了什麽,所以才會特意讓公主問了句“不會還有別的什麽目的?”


    這人性情強硬,如果此時不解釋,將來他必定會一直死咬!就算自己能暫時耍小聰明僥幸避開,但她爹如今依附張家而生,若被齊王施壓逼問,最後怎能扛得住不吐露實情?


    而且現在這件事鬧到聖上麵前,惹得天顏不悅。


    縱然聖上看似有意偏護,但若不能盡快把這樁事揭過、給出一個讓在場人都願意息事寧人的說法,時間久了,聖上也必然厭煩宋家,再不願相幫!


    洛溦抬身垂眸,“臣女的錯,在於……太過傾慕太史令,以至於輾轉難寐,恨不能日日得見。”


    她跪在大殿中央,盈盈腰間琳琅折映著琉璃燈盞的柔光,語調緩而赧,流露出一種少女獨有的嫵媚與純然。


    “誠如陛下所言,臣女得郗隱先生教誨,確實有入玄天宮修習的資格。但,入玄天宮修習,卻未必能時時見到太史令。臣女思心若渴,即便明知於禮不合,還是出此下策,扮作送點心的仆婢,妄圖從外院潛入內室,期盼……期盼能與太史令多多親近。雖然後來沒能成功,但隻要想到曾經離太史令近了那麽一點點,心中便不自覺格外歡喜……”


    語畢,再度伏地,“臣女不知羞恥,犯下大錯,請聖上責罰!”


    她略帶赧怯的尾音在大殿中婉轉消逝,四周一片鴉雀無聲,就連長樂公主亦是瞠目結舌,一時呆呆的忘了開口。


    永徽帝凝視著階下少女,沉默良久,忽而有些莞爾。


    好一個伶俐的丫頭。


    一上來就順水推舟,認下了跟郗隱的師徒關係,穩住至高立場。守住了該守的秘密,拋出來的理由無懈可擊,讓旁人無法再多追問,末了,還知道加一句“沒能成功”,護住沈逍的名望。


    這般癡心意切的“過錯”,他真要當眾責罰,似乎,都顯得有些不近人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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