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江市的這場大暴雨,耽誤了很多事,包括建築係承辦的這個地標項目。


    第二天的雨仍然沒停。


    項目組的師兄師姐們聚集在三樓教室裏,預備開個小會,安排一下後麵的進度。


    這個小會不是很重要,有幾個人沒來。


    薄敘到的時候,發覺梁沉也沒來。


    負責開會的師姐說:“應該就是我們幾個了,張挺昨天回了家,雨太大,早上趕不過來。梁沉請了假,也不來了。咱們待會把商定的內容發群裏就行。”


    “咦,梁沉不是從來不會缺勤麽,今天怎麽請假了?”一個師兄疑惑地問。


    馬上有另個師兄笑起來,說:“他女朋友來了,肯定是出去陪女朋友了,這麽大的雨,能不來就不來。”


    “是噢,說不定現在還沒起床呢。”


    “哎你腦子裏都裝著些什麽黃色廢料。。”


    “我什麽都沒說啊,就說還沒起床而已。”


    ……


    薄敘坐在教室最後排的座位上,垂斂著眸,表麵看著像是沒聽到師兄們在說什麽,但他們說的每個字,都像針一樣,一針一針地刺痛他的耳膜。


    -


    可能是感冒藥的作用,昨晚桑枝睡得格外沉,一夜無夢。


    早上醒來,身體舒服很多,仿佛昨天根本沒有發燒過。


    她看時間已經差不多,就起床洗漱,對著鏡子上了一點淡妝。


    然後從行李箱裏翻出一套新的衣服穿上。


    和梁沉見麵的地點約在酒店旁邊的一家咖啡館,桑枝在酒店門口見過幾次,知道怎麽走。


    早上九點,咖啡館營業。


    桑枝也掐著時間到達。


    梁沉已經坐在靠窗的位置,低著頭,看著狀態有些不好。


    桑枝站在咖啡館的門口,透過玻璃門看著梁沉略顯模糊的身影,很忽然的,心髒猛烈跳動了一下。


    似乎是有什麽不好的預感。


    她懷疑是自己想多了,便晃晃腦袋,收了雨傘,推開玻璃門往裏走。


    玻璃門被推開的時候,響起清脆的風鈴聲,告訴店裏的人,有新的客人進來。


    在櫃台忙活的服務員衝桑枝露出一個歡迎的微笑,詢問她有幾個人。


    桑枝指了指裏麵坐著的梁沉,服務員便了解了,說了句“雨天路滑,小心慢走”。


    桑枝一路走向梁沉,手中的雨傘往下滴著水,延著她走過的地方,留下濕潤的痕跡。


    直到桑枝停在梁沉身旁,梁沉都還出著神,沒發覺她到了。


    “梁沉?”桑枝伸出一個手指,戳了戳梁沉的肩膀,把臉湊到他眼前,皺著眉頭問:“你怎麽了?”


    梁沉倏然回神,勉強露出個笑,說:“你來了。坐吧。”


    桑枝覺得他很奇怪。


    雖然在笑,但是臉色發白,眼下一片烏青,看著像一夜沒睡。


    “你沒睡好嗎?”桑枝疑惑地問著,在梁沉對麵的座位坐下。


    咖啡館剛剛開始營業,店裏麵隻坐了他們一對客人。


    外送和到店拿取的訂單倒是不少,櫃台那裏的接單機器一直在嘀嘀響著,兩個服務員也在忙著。


    店裏播放著最近流行的音樂,一首歌播放了快一半,梁沉都沒出聲回答桑枝。


    桑枝愈發覺得奇怪,原先那種不好的預感在心底纏繞著。


    “梁沉?”桑枝忍不住再問一遍,“你到底怎麽了?”


    她故作生氣一般:“你再不說話我就走了。”


    “昨天淋了雨,沒睡好。”


    梁沉輕輕開口,嗓音有些啞。他不擅長撒謊,低下了眼眸。


    當然這也算不上撒謊,他確實沒睡好。


    這時候,服務員送上一份泛著熱氣的三明治,再送來兩杯拿鐵。


    “你應該還沒吃早餐,先吃點。”梁沉說著,將裝著三明治的瓷盤往桑枝麵前推了推。


    桑枝哪裏有什麽胃口,她能察覺出梁沉今天很不對勁。


    她以為梁沉是因為昨天吵架的事情而這樣,就主動和解,說:“我不跟你生氣了,我知道你和你那個青梅竹馬什麽事都沒有。”


    “你本來就不擅長拒絕別人,以前在學校也是,別人跟你借東西,你也不管自己會不會用到,直接借給他們。前幾次你借衣服給她穿,我就先不計較,但是以後絕對不可以。”


    梁沉的雙眸定定地望著麵前的女孩,她的表情帶一點小小的嬌俏,是多麽的生動好看。


    他的一顆心,沉到海底。


    “桑枝,你能不能等我幾年。”


    “什麽?”桑枝臉上的表情微微僵住,梁沉的話讓她不大明白。


    梁沉停頓著,之後喉結滾動,鼓起勇氣說:“你等我幾年,不需要太久,等到大學畢業就好。”


    等到大學畢業,他就有能力脫離那個令他窒息的家庭,到時他就有能力承擔起他們的未來——


    “等到大學畢業,我們再重新在一起,好嗎?”


    桑枝很愣,身體仿佛被凍結,思緒空白了幾秒。


    “你在說什麽?”


    緩慢反應過來後,她的心髒開始發顫,不可置信地眨著眼,望著梁沉:“你現在,是要跟我分手?”


    梁沉再次低下頭,不出聲,算是默認。


    桑枝幾乎不敢相信自己剛剛聽到的,滿臉不可思議,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麽,為什麽昨天還好好的人,會突然要提分手。


    她是不是應該感謝他,能這麽正式的約她出來,當麵跟她說分手?


    “梁沉,你把頭抬起來。”


    桑枝明亮的雙眸瞬間攢起怒氣,命令著他:“你看著我的眼睛,再說一遍。”


    梁沉慢吞吞地抬起頭,他的眼眶比桑枝先濕潤。


    此刻的他就像一個無助的孩子,被迫割舍掉他最愛的玩具。可他還是抱有一絲希望,懇求桑枝:“我知道這應該很自私,但是我真的很想你再等等我。現在我不能跟你在一起,但是以後,我們一定可以——”


    “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桑枝氣得呼吸不定,情緒爆發,大聲質問梁沉:


    “你現在不能跟我在一起,你怎麽就知道你以後還能跟我在一起,你憑什麽要我等你,我又憑什麽要等你!”


    “我的時間就不是時間嗎?我等了你三年,這還不夠嗎?你說你要畢業之後才能談戀愛,我就在你身後追了三年,現在你又要我再等幾年——”


    “梁沉,你是在耍我嗎?好玩嗎?!”


    麵對梁沉的沉默,桑枝追問:“為什麽要分手?你說話啊,我在問你,你不要裝啞巴你能不能說話!!”


    看著桑枝這樣,梁沉很心疼,很痛苦,他沒辦法說出自己為什麽要這麽做,他不舍得桑枝跟他一起承受那麽窒息的家庭。


    “對不起。”他低著頭,一遍一遍地說著:“對不起。”


    桑枝看到梁沉這麽卑微可憐地說著對不起,霎時怔愣住,她從沒見過他這樣。


    她也是這時候才真的意識到,梁沉是真的要跟她分手。


    桑枝眼睛酸澀,卷翹纖長的眼睫不知覺沾惹上幾滴晶瑩。


    她從來沒想過梁沉會跟她說分手,一切來得那麽突然,那麽毫無預兆,她根本沒做好接受的準備。


    桑枝最後,還是不願相信地問了一遍:“梁沉,你真的要跟我分手?”


    咖啡館內開始來了其他客人,到店取單的客人排成一個小隊,按序號領著自己點的早餐和咖啡。


    其中一個人往桑枝和梁沉這邊看了一小會,忍不住拿出手機,拍下他們僵持的畫麵。


    江北大學,會議進行到一半,一個師兄收到一條微信。


    他點開一看,露出驚訝的表情。


    身旁的人聽聞動靜,湊過來一起看,他們動靜有點大,正在講話的師姐用手中的本子拍了一下他們的腦袋。


    “在開會呢,看什麽東西。”


    收到微信的師兄捂住被打疼的額頭,無辜地說:“還不是張挺,給我發了個照片,說他看到梁沉和他女朋友在咖啡館吵架,好像在鬧分手。”


    最後排的薄敘倏地掀起眼皮,眼底暗沉,如密不透風的夜。


    師姐再怎麽都是大學生,聽聞這個,控製不住八卦的心。


    “吵架?分手?真的假的?”


    “我也不知道,張挺說的,說他們吵得很大聲,梁沉女朋友都快哭了。”


    有人忽然說:“不會是梁沉腳踏兩隻船吧?之前不是一直有另一個女生給他送東西啊,我還以為那個才是他女朋友。”


    會議內容不自覺被更改了方向,大家開始七嘴八舌議論起來。


    “是啊,我也這樣以為,以為那個送東西的是他女朋友。”


    “那這要是真的,到底哪個才是正牌?”


    “國外這個吧,特意從國外回來,過來找他,大概就是正牌女友。”


    “唉,異地戀不長久,異國戀就更難了。”


    師姐覺得他們議論的有些過了,清了清嗓:“都不確定的事,不要亂說。梁沉不是那樣的人——”


    “他們在哪家咖啡館?”


    薄敘的聲音突兀響起,在場的人紛紛回頭,看向一向沉默冷淡的他。


    薄敘站起來,望著著收到微信的那位師兄,重複問了一遍:“他們在哪家咖啡館?”


    師兄愣了一下,低頭看了眼手機,說:“弗洛爾酒店旁邊的那家。”


    大家都沒反應過來,不知道薄敘是什麽情況的時候,隻見薄敘對師兄說了聲“謝謝”,隨後收起自己的東西就徑直從教室後門離開。


    餘下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一臉懵。


    -


    桌上的三明治已經涼了。


    從切麵能看到裏麵夾著火腿,肉鬆,和煎蛋。


    桑枝雙目失神地望著它,想起高中的時候,她總會在晚自習的課間,給梁沉送這麽一塊三明治。


    正在長身體的男孩子,個子像抽了條一般瘋長,他又那麽認真讀書,吃飯都是隨便吃幾口。


    桑枝怕他晚上餓肚子,經常跑過去給他送吃的。


    此時此刻,桑枝很是恍惚,他們穿著校服相視而笑的畫麵明明好像還在昨天,怎麽一眨眼,這個世界就隻剩下她一個。


    她看向對麵,對麵的座位已經空了。


    梁沉已經走了很久。


    桌上的三明治和拿鐵,都還沒被動過,桑枝無意識蜷了蜷手指,想端起咖啡杯,卻發現自己的身體僵硬,抬不起手。


    心髒是在一刻感受到痛的,一萬根銀針紮過一般,密密麻麻地疼,疼到快要無法呼吸。


    桑枝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出的咖啡館,她沒有拿雨傘,咖啡館的服務員跟在她身後喊她,她都聽不到。


    她隻是機械式地往前走,往前走,一直往前走。


    雨很大,劈裏啪啦全砸向她,暴雨墜落的痛感終於讓她停了下來。


    桑枝失力般站在雨裏,像被什麽困住腳步,動彈不得。


    腦海裏麵還是在咖啡館的時候想的那個問題,這些年她對梁沉的執著和喜歡,為什麽會被突然判了死刑。


    為什麽梁沉要中途鬆開她的手。


    明明以前說好了,要一直一直在一起的。


    薄敘從很遠就看到了雨中的桑枝,這條路上幾乎沒有幾個行人,她那樣突兀的站在那裏,頭發和衣服全被雨水打濕。


    “你好,麻煩就在這裏下車。”


    薄敘對出租車司機說了一聲,直接在路旁下了車。


    他撐起傘,顧不上紅綠燈和行駛的汽車,匆匆跨越馬路。


    刺耳的喇叭聲嘀嘀直響,等穿越馬路的少年奔跑過去,被迫停下的汽車又繼續向前通行。


    薄敘一路跑至桑枝麵前,還沒來得及停下就先將手中的雨傘分給她一半。


    滿世界砸向她的雨,被他的雨傘全部遮擋住,耳邊靜的隻聽得到傘麵被雨水震顫的響聲。


    桑枝幾乎沒有表情,抬頭望向薄敘,目光茫然呆滯,眼底沒有一點昔日的亮光。


    像是失去了靈魂,脆弱,飄渺,又破碎。


    他們在暴雨中對視,薄敘真真切切地看到了桑枝臉上滑落的水珠。


    她在哭。


    臉上的水珠是雨水,也是眼淚。


    她怔怔望著他,沒有發出哭聲,很安靜,但是眼淚在一滴又一滴的掉落。


    薄敘漆黑的眼底是厚重又濃烈的情緒,他在想,她到底是多要強,連哭都要用大雨掩飾。


    他不願看到她這個樣子。


    內心翻湧,心疼的情緒占據大半。


    這一刻,薄敘覺得自己無法再站在背後當一個沉默的旁觀者。


    就當是越軌的列車,明知最後可能會一頭撞碎在鐵軌上,他也要跨出那一步——


    不管她是否願意,不管她是否接受,現在他都要強硬地擠進她的生活。


    雨霧模糊薄敘清雋冷淡的眉眼,他眼皮半垂,沉聲問傘下濕透的女孩:“跟我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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