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桑枝做了個夢。


    夢裏是高一的寒假,海城的冬天陽光稀薄,她在圖書館陪梁沉學習。


    梁沉學習很認真,連假期都不浪費。


    她軟磨硬泡了好久,才終於把他約出來,但是定的地點,是很無聊的圖書館。


    桑枝不舍得打擾梁沉,自己找了本書看,名字叫《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


    可她沒翻幾頁,就抱著書趴在桌上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身上蓋著梁沉的外套。


    午後陽光溫柔的不像話,梁沉見她醒了,就從習題冊前抬起雙眸,微微笑著看她。


    那天,桑枝沒看完那本書,不知道橘子為什麽不是唯一的水果,可是她知道,梁沉是唯一的梁沉。


    梁沉——


    桑枝忽然驚醒,心神仿佛還恍惚在夢裏。


    她一時沒記起自己現在在哪,隻覺得眼前的燈光太刺眼,讓她忍不住閉了閉眼睛。


    等適應光線後,她才看到自己身上披著一件黑色的羽絨服。


    陌生又清冽的味道。


    桑枝緩慢反應過來,抬頭,薄敘站在離她幾步遠的地方,在打電話。


    他的聲音很輕,她耳邊能聽到抽血大廳裏人來人往的嘈雜和喧鬧,但是聽不到他刻意壓低的似乎是不想吵醒她的聲音。


    薄敘留給桑枝一個側影,身高腿長。他的外套在她這裏,上半身衣服輕薄,是牛仔襯衣和黑色t恤的疊穿,衣服稍稍收攏進褲子裏,仿佛能見細窄內收的腰線。


    桑枝看的出薄敘的穿搭很簡單,但是每一套,都很有品味,很襯他利落冷淡的氣質。


    在和學校導師通話的薄敘,餘光覺察到桑枝那邊有動靜,偏頭看過來,看到桑枝醒了,正調整姿勢,在座位上坐好。


    剛巧電話已經講的差不多,薄敘跟導師說了再見,結束通話。


    他收好手機,朝桑枝走過來。


    黑色的羽絨外套因為桑枝重新坐好的動作,有些下滑,差點掉到地上。


    薄敘及時接住外套,再重新蓋到桑枝身上。


    他問她:“有感覺好一點嗎?”


    桑枝覺得身上汗津津的,可能是退燒出的汗。


    不過人好像確實比來醫院的時候舒服了一點,沒有再覺得頭重腳輕。


    “感覺好多了。”桑枝低眸看看薄敘的外套,還是將外套還給了他,“謝謝你。”


    順便問:“我睡了多久?”


    薄敘感覺的到桑枝在刻意和他保持距離,便接過外套,說:“二十多分鍾。”


    “這麽久啊……你怎麽不叫醒我?”


    “你是病人。”


    薄敘重新在桑枝身邊坐下,修長的手指收攏著給桑枝蓋過的黑色外套,似乎還能感受她殘留的體溫。


    桑枝麵露抱歉:“你在這等我,浪費了你好多時間。”


    “沒關係。”薄敘說,“驗血報告應該出來了,一會去看醫生,拿點藥,再回去好好睡一覺。病就會好。”


    薄敘說完,發覺桑枝沒出聲,轉頭看她,她好像一直在盯著他看。


    因為生病,她的眼尾好似柔和了幾分,但是那雙眨動的眼,還是如印象裏那般生動。


    他在她的注視下,心內倏爾悸動,喉結忍不住上下滾動。


    “為什麽這麽看著我?”


    “就是感覺……你人挺好的。”


    人挺好的?


    薄敘不明白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桑枝笑了起來,說:“原來你這麽熱心,以前總以為你是那種很高傲很冷漠的人,什麽都不理,什麽都看不上。”


    “以前?”


    “是啊,高中的時候。”


    “高中的時候,我們並不認識。”


    “你不認識我,但我知道你啊。你每次都是年級第一,連校門口保安大叔養的小狗都知道你的名字。”


    這些年隱在薄敘心底的酸澀如浪濤一樣,一陣一陣湧上心頭,清晰的唇線微動,卻什麽都說不出來。


    他想說,他也知道她,也想朝她靠近。


    可是每一次,他都隻能在背後,默默看著她和她喜歡的男生在一起。


    他們會一起在操場散步,會一起去食堂吃飯,下雨會打同一把傘,放學會並肩走同一條路。


    高考的最後一天,最後一場考試結束,考生們像解放一般湧向校門口。


    夏日陽光璨爛,穿過梧桐樹的樹葉,落下窸窣斑斕的光點。


    她就在這樣漂亮恍惚的光影中,捧著梁沉的臉,親下去。


    當時所有還在校門口的學生都紛紛駐足,送考的老師們也都還沒走,她就是那樣張揚得意的,當著所有人的麵,親她喜歡的男生。


    嫉妒和酸澀,是在一瞬間吞噬掉薄敘的。


    那一刻的薄敘,有多沉默的看著,就有多嫉妒梁沉。


    他嫉妒梁沉能讓桑枝追求和喜歡三年,嫉妒梁沉最後終於和桑枝在一起,更嫉妒桑枝給梁沉的那個臉頰吻。


    “其實我沒有那麽熱心。”


    薄敘收著外套,從椅子上起來,聲音沉冽,有些突兀。


    他根本不熱心,更不會樂於助人。


    他隻是因為喜歡她,所以才會借她外套,送她來醫院。


    桑枝一時沒有明白薄敘的意思,雙眸懵懵然然的,還沒細思什麽,就聽到薄敘說:“走吧,去拿報告。”


    -


    驗血報告沒看出什麽問題,醫生判斷應該隻是著涼引起的發燒,除了老生常談的注意保暖、多喝熱水之外,開了一點感冒藥。


    來醫院的時候,還沒有下雨。


    這會兒醫院外頭的暴雨簌簌直響,地麵濺起一個個水坑,迎麵而來的風冰冷刺骨。


    醫院大廳裏有暖氣,薄敘讓桑枝在裏麵等他。


    十多分鍾後,他不知從哪弄來一條厚實的黑色針織圍巾,很細致地展開,包裹住桑枝的頭和脖子。


    桑枝被圍巾包著,隻露出一張還帶著病態的小臉。


    “哪裏來的圍巾?”


    “住院部樓下的超市買的。”


    薄敘順便買了一把長柄雨傘。


    他好像格外喜歡黑色,圍巾是黑的,雨傘也是黑的。


    桑枝的長睫微顫,說不上心裏是什麽感覺,她看著薄敘身上被雨水打濕的外套,黑色不顯水痕,但是依稀能辨。


    “真的很麻煩你。”


    她挺過意不去的,因為手機關機,醫藥費都是薄敘出的。


    薄敘並不喜歡桑枝的客氣,確認將桑枝包裹好,不會被風吹後,問:“現在有胃口吃東西了嗎?”


    桑枝怔了一下,才想起他們都沒吃午餐。


    現在都已經是下午了——


    “我請你吃飯吧,當作感謝。”


    薄敘沒有拒絕。


    或許是他知道,這一次見麵過後,下次見麵不知道會是什麽時候。


    不論是誰請客都沒關係,隻要是他和她在一起就行。


    隻要跟她在一起,他的心,都是發著顫的欣喜。


    雨太大,去不了太遠的地方,正好醫院旁邊有家麥當勞。


    桑枝執意要自己請客,先借用店裏的充電寶充電,然後才去點餐。


    他們坐在玻璃落地窗前的位置,長桌,高椅,肩並肩,一同看著玻璃窗外被大雨侵蝕的城市街景。


    餐來了。


    漢堡薯條可樂,來來去去也就那幾樣。


    退燒之後,桑枝的胃口還可以,吃著漢堡,甚至還想再喝一口冰可樂。


    但是桑枝的手還沒碰到冰可樂,一隻腕骨突出、富有美感的手,就將那杯可樂移走。


    之後放到桑枝麵前的,是薄敘不知什麽時候點的熱牛奶。


    “不知道你喜歡不喜歡喝牛奶,但是至少今天,你不能喝冰可樂。”


    薄敘一邊說,一邊拆著漢堡的包裝紙,動作斯文,又帶點漫不經心。


    離得這麽近,桑枝看到他的手指修長骨感,手背上筋骨分明,隱隱看得到青筋血管。


    也是隱隱的,透著某種少年剛長成的性感。


    桑枝想到了梁沉。


    比起薄敘看著總是情緒很淡的臉,梁沉給人的感覺會更柔和一點。


    梁沉會對她笑,會溫柔地看著她。


    可是,他現在又在哪呢?


    薄敘拆完漢堡包裝紙,敏銳地察覺到身邊人突然的情緒低落。


    他轉頭看向桑枝,瞳仁漆黑,薄唇輕輕開合:“在想什麽?”


    桑枝沒有掩飾,說:“男朋友。”


    她在想男朋友。


    薄敘的眸色沉了幾分,他看向前方玻璃外的雨,不仔細看,並不能看出他情緒的變化。


    卷土重來的嫉妒被他狠狠壓著。


    “你喜歡他什麽?”


    “嗯?”


    薄敘裝著若無其事,重複一遍自己最想問的問題:“你喜歡梁沉什麽?”


    他又加一句:“為什麽你能喜歡他這麽久。”


    兩個算得上剛剛認識的人,突然討論這樣的問題,似乎有些越界。


    桑枝定滯幾秒,怔怔望著薄敘的側臉,思緒還停留在剛才不知緣由的比較。


    梁沉算的上長相優越,但是不得不承認,薄敘的五官輪廓,更立體深刻。


    她的心神微恍,過了會才想著回答薄敘。


    “不知道。”桑枝誠實地說,“喜歡就是喜歡,應該沒那麽多理由吧。”


    薄敘的眉眼黑得深沉,片刻後,他點了點頭,算是讚同桑枝的話。


    確實。


    喜歡不需要理由。


    否則,他也不會不可控的喜歡她。


    “你笑起來很好看。”


    薄敘依然望著前方,雨水磅礴,像他已經被擾亂的心。他藏起來的秘密,藏在心裏的話,怕嚇到她,最後到了嘴邊變成:“你應該要笑,不該因為誰而難過。”


    桑枝錯愕著,幾乎沒有第一時間讀懂薄敘的話。


    他也沒看她,像是刻意避開眼神的交流。


    “你是在安慰我嗎?”桑枝理解錯了薄敘的意思,“因為我和梁沉吵架,所以你來勸和?”


    聞言,薄敘抿動唇角,漆黑的眼眸重新落到桑枝臉上,似乎是在笑。


    勸和。


    他怎麽會勸和。


    桑枝以為薄敘和梁沉是室友,薄敘是以朋友和同學的角度,勸解安慰她,便不知不覺袒露心聲。


    “其實我沒有特別生他的氣。是我自己情緒不好。等晚上我心情好一點了,就會找他。”


    “我沒有在勸和。”薄敘的聲音是淡的,也是直白的,他說:“我不會勸和。”


    桑枝眨動眼睫,表情更懵幾分。


    暴雨雜亂地捶打在他們麵前的這片玻璃窗上,悶鈍又急促。


    兩人之間的空氣變得凝滯粘稠,玻璃外的濕氣好像都滲透進來。


    在桑枝懵懂不明的目光裏,薄敘問她:“你應該看過一本書吧,《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


    桑枝想起高一那年的冬天,在圖書館隨手拿的那本書。


    她沒看完,也不知道到底講了一個什麽故事。


    “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世界也不是隻有一種可能。”


    薄敘的眼睛很認真的注視著桑枝,黑沉的眼眸,裏麵似乎隻有桑枝的倒影。


    他的眼裏似乎就隻有桑枝一個人。


    他說:“世界上不是隻有梁沉,你也可以有別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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