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者說,按照茂丞所言,州衙那邊也丟了卷宗,縣衙同樣丟失了卷宗,事情不可能那麽巧合。既然有了過錯,幹脆就將事情往大的鬧,扯上雪家餘孽,也就沒人會盯著他一個縣令失職說事兒了。 正如他所想,都不需格外引導,巡撫得知縣衙也丟了要緊證據,便覺蹊蹺。 先前巡撫雖知此案牽涉雪家村,但不過是同村村民罷了,雖敏感,但並沒有格外在意,現今倒是不得不重視。巡撫乃是一省大員,主管本省民政,上麵隻有個比他高半級的兩江總督,但總督主管軍政,平素公務交集不多。隻是此回牽涉到雪家村,又鬧出卷宗丟失之事,巡撫少不得跟總督通個氣兒,到底是兩人所轄之地,真出了什麽大事兒,兩人都脫不得幹係。 越是位高權重,越容易多思多慮。 兩人決定先上個請罪折子,訴說原委,再等皇帝批示前,不做多餘的,先把案子弄清楚。對於案情,他們隻知大概,到底是怎麽回事還沒理會呢。 這邊一下令,月梁州的知州、桂寧縣席庸,全都以最快的速度趕往省城。 案件是席庸主審,案情自然由他來說。 這席庸本來就鬧頭痛,路途又趕,心頭又急,火氣上湧,紮針都止不住陣陣頭痛,到了省城,人暈三倒四,腦子跟炸鍋似的,眼睛裏直蹦火星子,看什麽都模糊。 見他這樣,總督和巡撫隻能讓師爺茂丞代為講述。 茂丞將卷宗底檔帶了人,隻少那份丟失的關鍵證據。 總督和巡撫也是從底層做起來的,官場那些事情,哪裏瞞得過他兩個。隻這卷宗一看,便看出違和不妥之處,兩人對視一眼,猜出其中關竅。 這席庸的根底,兩人是知道的,大致風評也有耳聞。 此前不動席庸,隻是因著桂寧縣那地方敏感,雖較為富庶,但一般人不喜歡去。更何況,此前麗貴妃母子風頭正盛,旁人多少要避點鋒芒。 如今局勢變幻,麗貴妃母子聲勢遭挫,席庸又弄出這般大的把柄…… 一個席庸,不被他們看在眼裏,但是借著席庸,卻能隔山打牛。若能將麗貴妃母子順勢再壓一把,沒誰會不樂意。 席庸這會兒痛的低低呻吟,沒心思顧及旁的,但茂丞卻敏感察覺到氣氛的變化。 總督到底是管軍政的,此事隻做旁觀,且由頭是為防有雪家餘孽作亂。 巡撫聽完茂丞講述的案情,又翻閱了卷宗,作勢沉吟片刻,道:“事實不清,證人證言頗有不詳之處,且缺失了最關鍵證據。藥鋪店主為何攜家離開月梁州?你們縣衙查案是否用了威逼手段?重審!務必每個環節都詳實查證,不可因急著結案便草草了事,更不能因此造成冤假錯案!” 席庸剛一聽見“重審”二字,連頭痛都顧不上了。 “撫台大人……” “桂寧縣令,你有何疑異?”巡撫沉聲問道。 席庸滿肚子話堵了回去,意識到上麵端坐之人乃是一省巡撫、從二品大員,如他這等七品小縣令,別說跟對方說話,見一麵都不容易。他剛才也是慌了神,這會兒一個激靈,連忙搖頭稱“不敢”。 “限你十天內查清!”巡撫夠狠,直接給了時限。 席庸麵上一苦。 不說別的,單單從省城返回桂寧縣,路程上都要耽擱幾天,哪還有什麽時間去審案?巡撫能不清楚?這擺明是故意,偏他什麽都不能說,還得磕頭謝恩。 反倒是知州,不過是陪跪了一回,受了一頓責斥。 從巡撫衙門出來,席庸連忙命令返程,並於途中跟茂丞商議。 茂丞也是一臉愁眉不展:“東翁,此事不妙啊。” “你也覺得撫台大人是……” 茂丞一歎,眼皮子動了動,低聲道:“據聞,莊郡王對撫台大人頗為禮遇,撫台大人也讚過莊郡王處事公正沉穩。” 一省大員位高權重,分外敏感,與皇子們的關係要拿捏好分寸。朝中某些官員跟郡王做了姻親的,反而要尤為注意避嫌。 巡撫雖沒跟莊郡王做姻親,但他也不可能堂而皇之的親近莊郡王,皇帝還在位呢,巡撫又是外官,郡王豈敢視律例如無物。 不過,近年皇子們看著皇帝身體每況愈下,自然心急,各施手段,各自籠絡了不少人。 這位莊郡王排行第九,生母恭妃已逝,但其舅舅閔岐乃是駐守軼州的大將軍,從一品,且以功封爵,安平侯,不世襲。 提及軼州,正是本朝北疆邊防,震懾北蠻不敢進犯。 上一任軼州大將軍,乃是世襲了護國公爵位的雪定嶽! 閔家也是武將世家,雪家在世尚且不如何顯眼,但今非昔比。有閔家在,或者說有閔岐在,莊郡王自身籌碼不低。 席庸在偌大的朝堂,隻是個底層小官,但不代表他對朝中大致局勢不清楚。旁的不提,哪幾位郡王最有望繼位,他還是很明白的,算來不過一手之數,這位莊郡王自然在其中。 “完了,完了……”席庸腦子抽痛,突然鼻子流血,眼前陣陣發黑,一下子不知人事。第286章 皇帝的反應 席庸倒在返程途中,茂丞連忙給請了大夫。 大夫說了,席庸是憂慮過甚、肝火過旺,又一時急怒,這才氣血上湧流鼻血。說白了,看著凶險,實則沒什麽大礙。等席庸醒了,覺得腦子清明多了,好似也不那麽痛了。大夫便說是先前吃的藥起了效果,淤血散開了,情況在好轉。 席庸那一磕,後遺症看著嚇人,但大夫早就說了,淤血不大,吃著藥,一兩個月就能好。 病好了,可席庸日子更煎熬了。 沒轍,隻能到處打聽那藥鋪老板的去向,又焦灼的跟茂丞商議對策。最壞的決定也想好了,準備了幾樣珍藏的好東西,銀子也沒少備,打算有個萬一好跟京城那邊求條出路。 巡撫那邊自然也沒閑著,既然有心要動手,當然越利落越好。 早先送往京城的折子是加急,朝廷的回複也很快。 當聽聞來人身份,巡撫麵色微變,不待對方進城,已急忙命備轎,趕往城外去迎候。在城門口,跟騎馬的總督遇上了。 兩人站在城門外,已經能看到遠處官道上漸漸清晰的隊伍。 雙方隻是寒暄了兩句,並未多說,著實被皇帝的反應打了個措手不及。 桂寧縣這邊的案子,盡管早知定會呈到禦案,但重視的程度仍舊出乎意料。皇帝不僅快速批複了,且還下達了聖旨,他兩人正是得知傳旨官快要到達才急忙趕來迎候。且這位傳旨官身份也特殊,並非朝中官員,而是內監杜梁。 不多時,隊伍到達城門口,從馬車上下來個四十來歲麵白無須的內監。 此人正是杜梁,乃是乾清宮副總管太監,官秩五品。 乾清宮乃是皇帝日常處理事務的地方,也是皇帝的寢宮,能在這裏當值,自然不同一般。乾清宮的總管太監是李來祿,是自小服侍皇帝的老人兒,如今雖擔著總管之職,但已是半榮養狀態,事務多由杜梁料理。 如今皇帝命杜梁親自來傳旨,由不得人不多思。 杜梁滿臉的和氣,忙給二位大人見禮,在他身旁另有一名太監,雙手掌心朝上,恭敬的捧著一道聖旨。 杜梁沒讓兩人多猜,簡單寒暄過,雙手請過聖旨,脊背挺直,麵色肅然:“斕江巡撫王世磐聽旨。” 巡撫王世磐上前兩步跪倒:“臣,王世磐,接旨。” “即日起,桂寧縣令席庸就地革職,押後查辦;月梁州知州暫代桂寧縣令一職,從頭徹查月梁州州民李大興死亡一案,務必證據確鑿、事實清楚,以將功折罪;斕江巡撫王世磐,全程監察。欽此!” 王世磐心頭一震,忙磕頭領旨:“臣領旨。” “王大人快請起。”這時杜梁又和氣起來,彎腰扶了王世磐一把。 所謂宰相門前七品官,杜梁如此身份,王世磐哪怕不阿諛,卻也不敢隨便擺譜,連連道謝。 王世磐和總督想對席庸下手,一切都已準備妥當,但還沒動手呢,主要是等京城的反應。怎知卻等來這般結果,好似……京城中已知桂寧縣事一般。 當即,王世磐朝屬官囑咐了公務,便隨傳旨衛隊前往桂寧縣。 總督職責不包括審案,送走一行人,立刻回轉,寫書信去京城探消息。 王世磐先打發了先行官通知月梁州知州,知州自不敢輕忽。 待一行人到了桂寧縣,席庸聽得聖旨內容,整個人癱軟在地。 杜梁帶來的人,當即羈押了席庸後宅家眷、仆從,將其家底兒抄了。不必說,這席庸在此地多年,又貪婪成性,攢下的東西豈是小數目?隨行的衛隊好似頗有經驗,不僅抄沒了明麵兒家財,且藏的十分隱秘的暗室暗格都搜了出來。 一開始,院中隻是十來個黑漆大箱子,裏頭金銀珠寶、玉器古董耀人眼目。可當看到後麵搜出來的小箱子小盒子,便是王世磐都微微變色。 那裏頭都是往來書信、賬冊,都是最要緊的東西。 看著席庸慘白著臉昏厥過去,王世磐便知道,那裏頭果然有要命的東西。 王世磐可是很清楚,席庸每年沒少搭著吳家的路子給榮郡王送禮呢。 席庸一倒,作為其心腹的師爺,茂丞也脫不得幹係。任茂丞有再多手段,對未來做了再多規劃,此刻都如泡影。 皇帝這回的動作太快,太突然,竟是一點兒風聲沒傳出來,打的人措手不及。 知州這邊也沒敢耽擱,暫代桂寧縣令一職,首要任務便是重審李大興死亡案。這案子其實並不複雜,人死入土,又不火葬,有聖旨在,知州跟李大興兄長說要開棺重新驗屍,其兄長哪兒敢反對。況且,兄弟倆關係並非那麽和睦。 這次仵作不敢舞弊,認認真真檢驗,到底發現了真正死因。 一聽“瘋狗病”,所有人都想到了李四爺的狗! 縣衙裏又有人證實,李四爺曾來縣衙送禮。旁人倒罷了,茂丞作為師爺,經辦了不少私密事,在訊問下,十分配合,將席庸所幹的大小事抖落了個幹淨。這並非茂丞慌了手腳,乃是他故意做戲,並以此爭取“寬大處理”,又相信以他的價值,幕後主子必然會營救。 不出幾日,縣衙、州城都張貼了告示,乃是此案內情和最終審查結果。 鄭家六人被釋放,並每人得了二十兩安撫銀,一應傷情治療,也是縣衙買單。 當天縣衙牢門外圍滿了人,鄭家有人來接,當街抱頭痛哭。 百姓們議論紛紛,討伐貪官席庸,盛讚知州明察秋毫,唾罵把狗命看得比人命更重的假仁義李四爺,又頌揚當今聖上英明…… 杜梁臨走時麵對王世磐和知州,笑說道:“皇上說了,那鄭家人雖曾是雪家村村民,但更是我朝治下百姓,不可區別待之。” 這話的意思很明白,但傳達的信息可不簡單。 此時已是三月中旬,穆清彥也沒料到在月梁州停留了小半年。 縣衙的動靜一直都在關注,總算見到結果,自然很滿意,就是…… “你做了什麽?”穆清彥沒想透關竅。 月梁州這邊好說,席庸摔那一跤、縣衙丟失的藥鋪證詞、州衙失蹤的卷宗,都是聞寂雪的手筆,原以為這就是全部呢。可當京城那邊來了聖旨,如此雷厲風行處置了席庸,著實讓穆清彥驚訝不已。 更甚者,皇帝對鄭家六人的態度。 作為皇帝,肯定清楚鄭家人跟雪家沒什麽牽扯,但身居高位,雪家又事涉敏感,皇帝任何一點言語舉動都會被天下人解讀。正因此,這十來年,皇帝麵對牽涉到雪家相關的事情,從不言語,任憑底下人爭議纏鬥,可此回卻明確表態,等於是告知月梁州官府,不要因著雪家村之事,對鄭家人為難。 有了這番話,等於給了鄭家人護身符,別說做替罪羊,便真犯了事,都不敢輕易定罪。無疑是走了另一個極端。 不管如何,皇帝會表態,會處置席庸,肯定是知道了月梁州的事。 如何知道的?誰說的?又如何讓皇帝信服?甚至、如何觸動了皇帝? “還記得李四爺送給席庸一張虎皮麽?”聞寂雪驀地提起。 穆清彥點頭。 “榮郡王收到虎皮,十分喜歡,又正值過年,少不得請人賞看。那張虎皮著實是好,不僅完整,且毫無瑕疵,硝製的手藝很出眾,遠遠兒瞧著,似一頭真虎。這榮郡王得意,自然有人瞧不順眼,故意在宮宴上抖落出來。 若說虎皮是席庸送給姻親吳家,吳家又送給‘姻親’榮郡王府,雖不大妥當,卻也算不得什麽大事。但是,若席庸所在之地乃是月梁州呢?再有人故意點破,席庸已在月梁州為官十二年…… 皇帝嘴上不言語,但心裏如何想?隻要動心思查,那些東西總有人會送到他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