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請大夫……有啥子用沒?”“有屁用!我看啊,掌門人也是年紀大了,這又是斷腿又是咳嗽的,換誰折騰得起?”“噓……你他媽的,小聲一點,叫旁人聽見了,當心趕你回家種田去!”話正說至一半,眼前倏忽一陣昏暗,手裏那盞紙燈瞬時跟著一並熄了,緊接著應聲而來的,即是一陣凶猛淩厲的腿風。薛嵐因縱身從樹梢一躍而下,曲膝便從背後撂倒其中一人,而那另一人驟見變故襲來,不由分說,伸手去碰腰間用以防身的武器暗囊,不想指節微微朝下一動,正巧迎上晏欺一記從天而降的剛勁手刀,先劈腕骨,再至臂膀,最後一擊直點後腦脖頸一帶昏睡要穴,片晌隻聽撲通一聲,二人同時失去意識,趔趄著朝後歪倒一處,再發不出任何聲音。薛嵐因一手一個拎著拖往樹叢深處,彼時天色漸暗,晏欺輕輕將紙燈點燃,在後壓低聲音仔細提醒道:“小心點,隨便尋一處藏好就成……他們睡穴被封,沒人解是醒不來的。”薛嵐因走到一半的時候,不知想起了什麽,忽然停下腳步,轉頭對晏欺道:“師父來,脫衣服。”晏欺站在原地“啊?”了一聲,人已被薛嵐因一把扯著拖進草叢裏,三五下除去外袍,隨後窸窸窣窣發出一連串響,兩人再出來時,皆已換得一身幹淨利落的青藍衣袍。薛嵐因托過紙燈,借著一星半點微渺的火光,反手將腕甲暗囊替晏欺係上,末了取下發帶綁在他頭頂,輕輕鬆鬆纏了一束馬尾,再看之時,眼前白衣勝雪的小師父,已成麵容清朗的少年姿態。“好了。”薛嵐因心念一動,望著晏欺的眼神逐漸柔軟下去:“穿成這樣,混進聆台一劍派總該沒問題。”晏欺多少有些不自然,微別過頭,捏過另一邊腕甲給薛嵐因纏上:“自欺欺人罷了,真叫聞翩鴻瞧見正臉,還怕他認不出來?”薛嵐因低頭在他側臉落下一吻:“不怕,有徒弟保護你。”晏欺狠狠乜他道:“誰要你保護?”兩口子各自穿著別人家的衣裳,互看不順眼瞪了半晌,最終薛嵐因哈哈一笑,大手拉過晏欺朝懷裏一攬,將欲步伐邁開朝石階上走,正巧遠處投來一束微末的冷光,有人提著燈盞朝二人在的方向高聲喝道:“——小張,小王,你倆在樹林裏磨嘰啥呢,一會夜裏山門關上了,當心沒地兒去!”晏欺容色一滯,薛嵐因倒是神情如常,照例扯著嗓子,揚聲向那二人答道:“這就來了,不要急!”——別說,裝得還挺像那一回事。果然打燈那人也是個不管事兒的糊塗蛋,隨便聽得一聲應答,也不再多問了,轉身穿過樹叢便朝另一處走。那人一準備離開,薛嵐因也拉著晏欺一並往前道:“師父,我們跟上去看看。”“……悠著點。”晏欺望著前方直入雲端的紅褐色山門,皺眉低道,“別往大路上闖,叫人看著麵生,定要起疑心。”“知道。”言畢,兩人提著紙燈,繞過層層林木,向適才來時馬車碾過的山路裏邊兒彎了進去。入夜的聆台山上人影稀疏,甚是安靜祥和。約莫是門規嚴苛的原因,聆台一劍派的弟子夜時不曾在外流連,即便偶爾動了一顆貪圖享樂的歪心思,大多數人也會選擇約束言行,杜絕犯戒的可能,以此達到專心習武的一定境界。薛嵐因對待故地重遊其實沒多大的興趣,眼前陳列的事物盡數換了一副陌生麵孔,待得再一次將之踏在足下的時候,一切回憶都隻是虛渺無形的——其中也包括當年蝕骨鑽心的劇烈疼痛。一件事情,掙紮二十餘年,至今仍是同一批人,為著劫龍印的再現爭至你死我活,拚進無數條命去,最後連口棺材也沒能留下,走出來的,隻剩得一粒風吹即散的塵埃。薛嵐因眯著眼睛,將手中火光薄弱的一盞紙燈高高舉起,映照著漫山遍野數不盡的蒼鬱樹影,同時也在映照著他和晏欺兩張晦暗無光的麵龐。“尋常人上山走的是大路,也就是通往山門的石階。”晏欺順著光線,抬手指向遠方蜿蜒纏繞的數道山彎,“但聞翩鴻運箱子的馬車不一樣。按時間來算,頭天半夜從黑市那條窄巷子出發,到第二天同一時辰送上聆台山——剛好是夜深人靜的好時機,加上沈妙舟包庇在後,門中弟子很難從中尋出異樣。”薛嵐因道:“可剛剛咱們把車都拆了,還怎麽混上去?”晏欺道:“用腿走,會不會?”薛嵐因拿過紙燈往前粗略一探,聽那車輪滾滾的聲響已呈漸遠之勢,可能時間過得久一些,待今日這批車隊徹底歸入山林,要再想摸著軌跡尋得貨物運送的終點,也就變得愈加困難。——如今身在山中,腳下踩著聞翩鴻一手掌控的土地,若想另尋退路,幾乎已成不可能的事情。薛嵐因偏頭與晏欺對視片刻。半晌,歎了口氣,再一次用飽含試探地出聲詢問道:“真打算追過去了?”晏欺不假思索道:“少廢話,哪兒還有機會容你考慮?”話沒說完,忽覺腰間猝然一輕。薛嵐因攤開手掌,將晏欺整個兒裹往懷裏,足下無聲一點,踏過碎石縱身躍上樹枝,後又擰來頭頂一條相對粗實的枝幹朝前一傾,如是持續數次之餘,最終借力飛往車隊行駛的尾端,匆匆落地站穩。二人同時熄滅紙燈,周遭便也失去照明的火光,待那落日餘暉徹底散盡,耳畔隻隱隱聽得馬蹄踏地的清脆聲響。他們來時跟的是一批車隊,中途為防不便,索性繞了個大彎兒,將所有工具一並藏匿銷毀,待一切善後工作處理完備之後,這會子再趕急趕忙追出來,車輪滾動的尾音雖尚未斷絕,天色卻隨時間漸暗了下來,周圍俱是錯雜一片的樹木山林,一切事物混淆難辨,便也不好判斷前方的車隊最終會否抵達同一地點。薛嵐因總覺有些不妥,回頭看晏欺時,他卻直截了當地道:“走,別落下。”薛嵐因伸手輕輕拽住他的胳膊道:“不成啊師父,同時間上山的馬車有這麽多,萬一跟錯了該如何是好?”晏欺道:“先跟再說,不會有錯。”“喂……或玉?等等我!”師父在前,跑得溜煙兒似的快,可憐了徒弟在後,默默跟得膽戰心驚。二人悄無聲息尾隨在車隊末端,一路走得甚是小心。但見車群漸行緩慢,繞進深山,便隻剩得一條細而曲折的長道。其間碎石鋪了滿路,硌上去的腳底板甚至都有些生疼。薛嵐因牽著晏欺,籠統走了有小半個時辰,再抬頭時,前方白霧成煙,燈影熹微,隱約現出一間竹籬圍築而成的陳舊窄院。彼時距離山腳已近百尺有餘,窄院地處山石林木之間,周遭潮冷幽僻,遠看似是無人,近時卻能見得炊煙嫋嫋。適才接連成群的馬車隊伍,眼下放緩速度,逐一停靠在半闔的院門邊緣。緊接著,趕馬的車夫紛紛自木板上方一躍而下,撩開車簾,即刻抱著棚內成堆的貨箱朝外拖拽。過不多時,窄院大門吱呀一聲,自內影影綽綽走出三四餘人,清一色的青藍長袍,人手一盞紙燈,見了車隊,二話不說,便冷冷上前開箱驗貨。薛嵐因與晏欺並肩藏匿在不遠處的斜角樹後,天暗而潮,耳畔盡是風聲呼嘯,偶爾夾雜數道鐵箱車板相互碰撞的悶箱。二人靜候片刻,待得抬眼再望之時,箱中貨品包括放置鐵箱的車棚已被人盡數剝開,由內至外,一次毫無保留地檢查透底。“……還好我們半路先將馬車給拆了。”薛嵐因暗鬆口氣,繼又壓低聲音對晏欺道,“不然挨到這塊地方,怕是根本過不了關。”晏欺凝神望著竹籬之下一批一批由人倒騰開來的大量鐵箱,良久無言,眉心卻不由自主地微微蹙起。仿佛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他才抬手反擰薛嵐因的胳膊,猶疑不決地出聲說道:“不對……”薛嵐因忙道:“怎、怎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