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嵐因麵色沉冷,頭也不回,更沒想過出聲應他。兩人走得很快,沒用多久便回到巷尾牆裂的地方,薛嵐因大力伸手將石牆掰開,那時夜已深沉,牆後車馬徐行,人影匆亂,成堆的鐵箱更是累積如山,壓根辨不出彼此之間區別何在。薛嵐因繞著馬車行駛的狹窄小道繞過整整一圈,其間每隻鐵箱都由他彎腰下去仔細敲打一番——然而大部分是空的,也就意味著“貨品”已被扔去做了處理,而那另一小部分,不必多說,總歸裝了一些見不得光的齷齪東西。薛嵐因一時找不著人,自是駭得焦頭爛額,眼見巷子裏外一片空闊,幹脆想也不想,轉身朝方才另一端由小廝把守的通口快步奔了過去。但這會兒過了時辰,負責守口的倆爛醉小廝已明顯換了一批,如今站在路旁忙著叉腰瞪眼的另兩個壯漢,人是清醒明白的,不喝酒,也不收錢,薛嵐因拿過銀兩袋上去打點通融兩句,人家不肯領情,隻冷下聲音向他甩臉子道:“你這是幹什麽?再往後頭那些東西,可不是光用銀子能直接買到的。我勸你少花這份心思,不然平白掉了腦袋,便莫要怪我沒提醒!”這下倒好了,剛才給錢準進,眼下換了趟班,塞多少錢都不頂用。薛嵐因正惱得厲害,從枕卻在他旁邊低道:“正常的,他們隔一個時辰換一批人,每個人要求不一樣,你不妨再等一個時辰,待他倆下去休息了,趁著空檔去通口外看看。”“還等一個時辰?怕到那時候,黃花菜都要涼了!”薛嵐因臉跟著綠了大半,回頭望那倆趾高氣昂的守口大漢,偏又不得不暫壓火氣,耐著性子與他二人磨合道:“二位大哥,銀兩若是不夠,我可以再添。勞煩通融一次,我隻進去走上一圈,不費事的。”“走一圈?”那其中一人瞪大了眼睛,猶是心存疑慮地道,“你不做買賣,隻白白走那麽一趟,我就更不能放你進去了!”那另一人聞言至此,亦跟著一通猛點頭道:“萬一中途出了什麽差錯,咱們誰也難逃一死。”“就是就是,省省吧,趕緊上別處溜達去,莫要擋這兒礙著爺的眼睛……”薛嵐因眸色一沉,眼看一場血光之災迫在眉睫,從枕忙是趕在他出手前一刻,搶先與那二人解釋道:“二位大哥!這兒的規矩……咱們都明白,既是帶了錢來,當然不會故作寒酸。不如二位做件好事,放我哥倆進去瞧上一瞧,沒準淘些好東西回來,咱們都會開心。”其中一壯漢聽至此處,非但不讓,反是愈發嘲諷笑道:“淘‘好東西’?你們知道後邊運的都是些什麽玩意兒嗎?”從枕偏頭與薛嵐因對視一眼。二者俱是出乎意料的平靜,彼此沉默半晌,由得薛嵐因率先開口道:“不瞞你說,我們方才朝裏走過一趟,隻是回時實在匆忙,沒能一次瞧得清楚。”那兩大壯漢雙雙一怔,隨即一前一後地出聲問道:“你們早進去過了?”“嗯。”“知道裏麵運的什麽東西?”“知道。”這果決利落的一問一答,俱是穩妥而又融洽。薛嵐因原以為他們會立馬讓路放行,不想在旁等過片晌有餘,那兩人又猛地跨步朝前一蹬,一不做二不休,仍是橫擋在通口正中央處,齊齊揮手推拒道:“——既是看都看過了,還有必要朝裏一頭鑽嗎?”從枕還欲開口說些什麽,其中一壯漢已是頗不耐煩地抽出腰間刀鞘,連連出聲驅趕道:“哎呀,走走走,你要買那些東西,一會兒後頭還有馬車送來呢,別老盯著咱們這兒不放啊!”“是啊,沒說不讓你們外來商客買賣散貨。但你們須得清楚規矩,這玩意兒最是特殊,上頭交代下來,貨量一分不能少。其餘你們出錢做交易,也隻能從裏頭挑剩的。”另一人刻意壓低聲線,很是小心謹慎地道,“但說白了,人血這東西,不都是現取現賣的,也沒多大差別啊,你們想要,大可等晚些遲來的馬車,那時候……”正說話間,那人眉目一揚,隨即抬起手臂,趕牛兒似的給薛從二人指路道:“喏,說曹操曹操到,你們看牆縫那頭,新送來一批箱子,多半是大雪夜給耽擱上的。你們趕緊去那兒,去那兒問問,可別在這裏添亂了,快走快走!”薛嵐因和從枕同時回頭一看,果見牆外吱呀一聲停了輛馬車,許是因著駕駛不當的緣故,車棚朝前狠狠撞上了牆壁邊緣,一時之間,磕得滿車鐵箱皆是震顫不斷,甚至有那麽一個不聽話的,一咕嚕往下滑進了厚雪地裏,霎時砸出沉沉一聲悶響。隨後沒過多久,便從車板上哆哆嗦嗦跳下一個男人。高瘦的身段,披著一身破舊帶絨的長衣,脖子到臉全給麵巾遮得密不透風,獨那一雙眼睛是漆黑的,清亮的,在這無邊無際的寒冷夜裏,隱隱透出一絲驚恐倉皇的味道。第154章 矜傲那負責看守通口的倆大壯漢隨眼往外一瞅, 隻當是大救星來了, 便連連推搡著薛嵐因朝馬車那一處趕:“就他了就他了……要想買什麽,直接與那位打商量,可莫要再來麻煩我們!”薛嵐因硬著頭皮轉過身去, 沒走兩步, 剛好對上雪地裏那隻倒了個兒的大鐵箱子,這會撞得正是翻天覆地,已在途經過的地方狠狠鑿了道坑。那趕車的小夥兒也是嚇得不清,邊上停的馬兒還沒能一齊顧著, 人已經連滾帶爬撲了上來,直哆嗦著彎下腰身,伸手將那大鐵箱子穩穩扶住。薛嵐因一見這場景, 本來還有些不大耐煩。結果一低頭一回眼,便恰是在那鐵箱微啟的縫隙之間,對上一雙黝黑冰冷的鳳眸。而且好巧不巧的是,那雙鳳眸在無聲挪移半晌之後, 又若無其事地回望向薛嵐因的雙眼——隨後, 還頗帶了些無辜意味地眨了兩下。薛嵐因:“……”那一瞬間,他也很佩服自己的定力以及轉換心情的能力。他幾乎是想也不想, 大手伸上前去,一把將那箱蓋緊緊朝下一摁。而後一掀衣擺,以最快的速度飛身坐上箱頂,揚聲對周圍一眾人道:“……就這個,我買下了。”身旁趕車的小夥兒渾身一顫, 整個人都跟著一起傻了過去。倒是從枕還算明白事理,隻匆匆愣過兩下,也與前方守口的兩大壯漢說道:“我們就買這個,不要別的。”態度轉變來得實在突然,倆老哥們也想不明白,為何先前死活求著通融的,這會兒遇上一隻半路來的大鐵箱子,反又立馬掉頭改了主意。難道這平平無奇的破箱子裏頭,還能藏了什麽稀世奇寶不成?於是兩壯漢腦袋跟著提溜一轉,二話不說,也一並橫眉豎目地變了臉色。“不成。”他們道,“運輸通口……說到底還是歸我們管。就算你說要買,那也不能算數!”薛嵐因一聽到這裏,腦袋嗡的一聲,霎時炸得一片混亂難言。後時不待他做出任何反應,那守口的倆壯漢已自作主張跨步上前,一人探出半片肩膀,實實穩穩將那鐵箱給扛了起來,七彎八拐朝後方隱秘無人的巷尾處走。那會兒薛嵐因整張臉都給浮上一層難看的烏青色,二話不說,握緊涯泠劍便朝那二人跟了上去。從枕在後看得一愣,想了一想,亦沒在旁多說兩句什麽,三步並作兩步追上前方一道道身影,很快奔至與薛嵐因相差無幾的位置。果然沒走多遠,在那拐彎視線的死角處停了下來。兩大壯漢略一鬆氣,將肩上那隻鐵箱子重重卸在地上,不假思索托著打了個滾。很快薛嵐因也火急火燎一路追往拐角深處,雖還沒探頭朝前繼續張望,已事先從裏聞得一股稠膩而又鹹腥的味道——這味道著實算得上熟悉,根本無需人多想,便知這是他們一貫用來處理“貨品”的地方。眼下過了子夜,沽離鎮外陣陣陰風乍然驚起,即刻便是難以承受的刺骨之寒。拐角深處已然沒了半片人影。那倆壯漢抖著脖子往周邊掃過片晌,找不著負責開箱理貨的幫工,隻好雙雙低頭搓了搓手,預備著自行處理眼前這隻鐵箱。巷末由碎石圍成的四麵矮壁黑紅相間,俱是以往搗碎人體留下的汙漬。也許因著死角處的氛圍格外森冷僻靜,尋常人也不會探頭探腦朝這裏來——而平時進出不斷的,都是些熟悉流程的商客打手,見了來人,眼睛一閉,刀棍一揮,血濺滿牆,再用馬車托運出去,厚布往上一裹一罩,之後送往何方,也和黑市這群人沒多大幹係。“看看裏麵裝的什麽東西,我們拿錢就好了,能撈多少是多少。”正如這壯漢開口說的,但凡參與其中的人,都有機會拿到一定分成,是多是少,總歸是個數量。薛嵐因隻抬腿朝裏邁過一步,便被那衝天而來的腥氣熏得眉目緊鎖。甚至凝神向地上看過兩眼,還能清晰捕捉到以往活人留下的碎發和指甲殼。它們都是紅褐色的,血液幹涸凝固之後的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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