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在這條路上,等你回來。——等你,回來。薛爾矜這一生,都在不斷地逃避和追逐。避的是身後接踵而至的奪命凶徒,追的卻是眼前漸行漸遠的每一道背影。麵臨的失去與痛楚多到不計其數,所以僅存在身邊的一絲半縷溫暖,他都會想方設法將它緊緊抓握在手。那樣一個怯懦到骨子裏的可憐男人,是多年與他相依為命的兄長。活劍族人最為艱辛困難的日子,都是他們相互支撐著一起走過。看遍了周圍同伴的生離死別,逃脫了無數次觸目驚心的追捕,他們走得很遠很遠,深一步淺一步的每一串腳印,卻是緊緊連在一起的,從來不曾分開。所以,薛爾矜在跑。拚了命地繞著彎在羊腸小道上極速飛奔。拚了命地,想要追逐兄長留下那一抹孤單淒冷的背影。——可在最初約定的那一條路上,等待薛爾矜的,又是什麽呢?眼前空無一人。唯獨馬車行徑過後留下的兩條軌跡,拉得老長,但永遠不會有任何交集。薛爾矜站在原地,紋絲不動地等了他整整一個早晨,又等了整整一個晚上。晝夜更替,日月輪換,天邊的每一粒星辰,都悄無聲息地挪移了位置。他的兄長,那個男人,再也沒有出現過。及至他往後再退兩步,小路兩旁層層疊疊的灌木林裏,隱隱約約閃動起數道烏青色的魂光。他沒能等來該等的那個人。卻到底是被另一群人時時刻刻惦記在心底裏的,從頭到尾,不曾鬆懈半分。第104章 燈燃後來薛爾矜再度憶及當年那一幕的時候, 有些零散的片段在他腦海裏, 已漸漸有了磨損,再不似往昔那般清晰可見。那日若不是秦還與莫複丘二人及時向他施以援手,恐怕他早已讓那如狼似虎的西北誅風門, 給徹底吞了個幹淨。隻是……在那之後的日子, 他活得比過去任何一天還要渾渾噩噩。被迫安置在空空如也的洗心穀底,每天一睜開眼,就是那間平淡無奇的窄小木屋,四麵布滿灰塵的四角, 以及山穀邊緣四十九道堅如磐石的結界。而一閉上眼,滿腦子鮮血淋漓的噩夢,伴隨著身邊同伴或猙獰或扭曲的殘肢斷骨, 以及兄長臨別前信誓旦旦的那一句承諾,通通在心底深處,無形碎成了齏粉。他不是沒有恨過。有那麽一段時間裏,他什麽都恨。恨透了他那位懦弱無能的兄長, 辜負他的信任, 立下約定之後,偏又無情棄他遠去。恨秦還, 也恨莫複丘,口口聲聲對他說著“隻要身在洗心穀,足以護你一世平安”,然而實際上,也隻是親手將他送進了另一間冰冷枯寂的牢籠。他也想過要逃。活劍族人的血液, 無堅不摧。不論是怎樣厚重的術法結界,在活血肆無忌憚的攻勢之下,頃刻便能軟化成灰。他在心裏無限陰暗地計劃好了,首先蕩平整座洗心穀,再一口氣登上那所謂名門之首的聆台山,在莫複丘麵前,利用活血,親手撕碎他偽善的麵孔,逼他認清自己有多醜陋。薛爾矜將一切都想得明白而又通透,甚至已經打算在他例行出穀的日子裏,震碎結界,在所有人眼皮子底下逃之夭夭。偏就在那前一天晚上,駐守穀口的小廝,在木屋門前輕輕放置了一封匿名信。薛爾矜將那信封拾起來,攥手心裏。但見那張泛黃發皺的紙頁上,以活劍族人慣用的古文字,極為倉促地寫了一小句話——“切莫離穀”。沒有落款,但字跡異常熟悉。薛爾矜是不識漢語的,在這世上,也並不會有第二個人,用家鄉的古文字與他進行交流。他很快反應過來,察覺到事態不對。詢問了駐守穀口的小廝,隻說信封是從穀外遞來的,經手的人多到不計其數,並沒有辦法直接判斷源自何處。薛爾矜心懷疑慮,但他好歹平靜了下來,手裏緊緊捏著那張薄紙,一言不發地坐回了屋中,依照信上所留的囑托,暫時沒有輕舉妄動。第二封信來得湊巧,是在薛爾矜安分守己在穀底等候了足足一月之後。仍舊是例行出穀的日子,穀口駐紮的小廝換了一批又一批,遞到他手上的信封卻如上次一樣雷打不動。然而這一次,薛爾矜幾乎可以肯定判斷,背後寫信的那人,正是兄長無疑。信中說道,他深陷險境,無以脫身。所幸囚禁他的那個人,並沒有打算取他性命,唯一的要求就是讓他活著,同時洗心穀底那一位,也必須寸步不離。——這是赤/裸/裸的威脅。薛爾矜當場暴跳如雷,將那張信紙齊腰撕了個粉碎,零零散散拋了滿空,最後扔在木屋門口青翠的地上,風一吹,霎時不見半點蹤影。他可以想象那位膽小怕事的兄長,是怎樣在敵人麵前苟延殘喘的——那個愚蠢至極的男人,隻要能活下來,隻要不惹是生非,不管是要做出什麽樣的事情,他都會立馬點頭答應。很顯然,他落在別人手裏,為了保命,必定正毫不猶豫地揮刀自殘,獻上自己的活血,以供人日常所需。他和薛爾矜最大的不同就是,麵臨絕境,薛爾矜優先想到的是拚死反抗,而他卻無不在認真考慮如何苟活。於是,薛爾矜火急火燎發/泄完了,第一件事,割手放血,連夜趕到洗心穀口,幹脆利落地,想要摧毀那四十九道結界。可迎接他的是什麽呢?那時天色已經很晚了,山穀蜿蜒連綿的夾縫間沒有燈火,穀口的小廝就站在他麵前,予他姍姍來遲的第三封書信。字跡潦草狂亂,隱約夾帶一連串幹涸的淚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