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低咒著蹲下腰身,揀起腳邊一塊不大不小的石頭,一揚手,將它遠遠拋進了淺水的河灘裏,撲通一聲,擊起數尺飛花七零八落亂了滿眼。每一顆盈透似玉的水珠中央,都倒映著她那一張扭曲的、陰暗的、爬滿了絲狀紋路的猙獰麵龐。曾經也是一度引以為傲的傾城之姿,被迫染上一層足以致命的汙/穢與醜陋。那種巨大的壓迫感,逼人頸項,催人窒息,甚至在日夜折磨摧毀她不堪重負的心誌。快要熬不住了,她想。雲遮歡低頭,將整顆腦袋沒入靠近地麵的大片陰影當中,以至於原本豔麗如刀的五官眉眼,在萬千背光的逆照之下,都顯得有些模糊不清。時值正午。初冬的午後卻總歸不是暖的,天外灰靄的光線透出一絲一縷的寒霜,毒蛇吐信一般,似有似無罩在城郊一片枯土上方,像是無端蒙了一層細密的雪。但那其實並不是雪,隻是陽光太過冰冷。晏欺就這麽彎腰蹲在淺河灘的最邊緣處,挽起袖口,捧了滿手清水掬在掌心,看了兩眼,似乎還有些顯而易見的嫌棄,猶豫半晌,終是沒能真正下口,隻悶頭下去,稀裏糊塗地洗了把臉。薛嵐因就蹲在他旁邊,瞅著,覺得好笑,便忍不住道:“剛剛走得太過匆忙,水囊沒帶在身上,你要實在口渴,我折回客棧去給你取?”話畢,徑自往後磨了腳跟,眼看就要起身離開,晏欺立馬伸長了手過去,一把將他拉住。“不必,你安生在這裏待著。”晏欺道,“一會兒又讓眼尖的盯上了行蹤,沒準要拚個你死我活。”薛嵐因頓了片刻,想來也確實如此,南域一帶所隱藏的不安定因素實在太多了,稍有差池即能害得自己性命不保,這種時候再不小心謹慎一些,怕隻會再次惹禍上身。可是轉念一想,一方麵又覺自家師父逞強得有些過分,方才與穆空齡僵持對峙那一陣,薛嵐因算是緊張得心髒快要蹦出了嗓子眼,他晏欺偏還像是沒事人兒一樣,生生杵在人前,說什麽也一定要自己硬扛。若要放在從前來看,師父保護徒弟,那確實該是天經地義。然而眼下這般情形,他自身難保,早已是撐至強弩之末,薛嵐因再怎麽不濟,也不希望由著師父義無反顧地攔擋在他麵前,以性命作為代價來換取一時的安寧。薛嵐因偏頭盯視著晏欺掛滿水漬而異常清晰的側臉輪廓,想開口說點什麽,又怕問題太蠢惹得他平白惱火,故而戰戰兢兢在旁猶豫了許久,反叫晏欺搶先覺察出了異樣,直截了當地詢問他道:“看我做什麽,有話要說?”“呃……”他該說點什麽?下次,可不可以別再擋我前麵?還是——師父大人,您可以試著……妥善利用我身上的活血?“我知道你要說什麽。”晏欺半張臉還埋在掌心滿滿一捧清水裏,好像用這冰涼的河水潔麵能讓人格外舒爽似的,他不願抬頭,隻是懶洋洋地啞了聲線低道,“……你又想對自己下手了,是不是?”“師父……”薛嵐因心裏咯噔一下,突然跳得飛快。“老早的時候,我們困在沽離鎮地底那一陣,我就對你說過。”晏欺歎了一聲,無可奈何道,“放出活血,你不一定能壓製得住。此招損人不利己,說白了,就是和自己過不去……我強調多少遍了,你總是沒放在心上。”“對不起,我……”薛嵐因神色一黯,倏而有些慌亂無措道,“我隻是……”隻是想保護你,不管以一種什麽樣的方式。他動了動唇,喉嚨幹澀得厲害。半句話將欲脫口而出了,卻是由得晏欺輕聲打斷他道:“……算了。”什麽算了?薛嵐因怔了怔,朝他投去了不明所以的目光。“……還是怨我,沒有教好你。”晏欺如是說道。“這怎麽能怨你呢?”薛嵐因差點跳了起來,幾乎是立馬出言反駁道,“是我自己不學無術——快十七年了,平日裏除了玩兒就是鬧,從不認真向你討教半點武功。這事兒怎麽怨,也怨不到你頭上……”話剛說到一半,卻不知是怎的,突然硬生生地卡了殼。薛嵐因呼吸陡滯,連帶一雙黝黑的瞳孔倏而陷入了無法抑製的顫抖。而在他斜對麵的方向,晏欺正以雙手覆麵,透徹的河水朝上浸濕掌心一連串細膩的皮膚,與此同時,紛紛化作了殷紅的血水,自指縫間,自腕骨內側,悄無聲息地淌落下來,彎曲成數道猙獰四散的印痕。一滴。兩滴。“……師、師父!”薛嵐因大腦瞬間一片空白,僅是下意識裏,湊上去緊緊扶住他肩膀,一聲比一聲焦灼地喚了他道,“你怎麽了師父……或玉?!”晏欺神識渙散,下垂的鳳眸裏染上一層霧色的迷蒙。他竭盡全力,想要動一動已被滿手涼水凍至全然僵硬的指節。可他根本做不到,也沒能做到。像是一隻散了架的風箏,丟失了最初的支點,也就成了一張毫無生氣可言的紙片。“或玉,你沒事吧……或玉!”薛嵐因麵色鐵青,抬臂想要將人牢牢攬入懷裏,然而還沒等他有所動作,隻聽得耳畔嘩啦一陣水花聲響,晏欺身子一歪,徹底失了力氣,一頭朝外栽進了水及腳踝的淺河灘裏。第97章 失魂“怎麽會……怎麽會這樣!”距離淺水河灘數尺之外避風的枯木林內, 薛嵐因小心翼翼將晏欺擱往懷裏緊緊抱著, 那因為恐懼而瀕臨脫力的雙手卻在止不住地陷入顫抖。“我明明給你續過內力,也搭配了很多足以治療內傷的藥方……”可是,為什麽?他簡直不能相信, 這整整一個月以來, 千方百計所做出的努力,竟然絲毫沒有起到成效!晏欺臉色灰白,濕透的天青色薄衫還在往下一滴一滴淌著淺紅的水跡,可他顯然已經無法再支撐, 緊抿成線的薄唇,此刻正難以抑製地朝外湧出大片刺目的鮮血,稀疏而又腥甜的, 順著嘴角一汩汩蜿蜒至白皙的脖頸。薛嵐因沒敢動他,甚至不確定他是否已傷至內腑。隻能將人牢牢實實箍在臂彎裏,伸手為他源源不斷地輸送內力。——可是,止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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