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薛嵐因看看他,又看看地,半晌反應過來,用那不太流利的漢話笑意盈盈地道:“你……嬌俏美人,如花似玉。”晏欺簡直懶得理他,一個大白眼翻過去,再不肯開口說話了。然那薛嵐因就跟一牛皮糖似的,黏黏糊糊地又貼上去拉他小手,一麵陪著滿臉笑容,一麵軟下聲音哄了他道:“喂,或玉!不要生氣啊,你念那兩三句詩,我又聽不太懂……不過,你教我就好啦,教教我,我學什麽都快的,教我好不好?”晏欺讓他磨得不耐煩了,幾次想將人一腳踢開,但轉念一想,眼下困在洗心穀底壓根沒法出去,窮發呆也隻會變得更加無聊,倒還不如教這大字不識的可憐鬼念詩讀書,起碼人不至於悶到發黴長草。於是乎,他心下一鬆,眯了鳳眸,開始大言不慚地朝薛嵐因提條件道:“這樣,我可不想教出一條不知禮數的白眼兒狼。你要認真想學東西的話,好歹先恭恭敬敬喊我一聲‘師父’。”這完全就是強盜邏輯!有哪家善良的讀書人會逼著學生喊他師父的?薛嵐因啞然失笑道:“或玉……”晏欺腦袋一撇,樹枝一扔,冷哼著抱起雙臂道:“叫師父。”薛嵐因瞬間抓耳撓腮道:“你知道我多大歲數嗎?稀裏糊塗就要我喊你師父?”晏欺眼睛雖瞎,但是人基本的骨骼外形還是能瞧清的——薛嵐因同他身量相近,可能還會高一點或者矮一點,總歸差不太多,加之聲音入耳清晰脆甜,隱約帶了微許未脫的稚氣,顯然也不過是個十來歲的小少年。多大的歲數,能大到哪兒去?晏欺嘲道:“怎麽,你難道還活了幾百上千歲不成?”誰知道呢?薛嵐因尷尬一笑,抬眼正對上晏欺不屑一顧的側臉,一時連自己都有些愣住了。活劍族人的生長規律異常緩慢,因此壽命也比普通人類要漫長許多。眼前的少年看似稚/嫩未熟,很有可能他已經曆經了近十幾百年的滄桑歲月,隻是日子過去得太久,大量時間都在拘禁與奔逃中穿/插著度過——甚至當活劍族人作為特殊武器被人關押起來刻意儲藏的時候,過量的迷藥會迫使他們陷入一連數年的沉睡。然後醒了又逃,逃了被捕,捕了又繼續睡。也許在某次無意識的長眠中,他就會被徹底瓜分肢解,從此失去再次醒來的機會——身邊聯係緊密的親人朋友,大多是以這樣的方式不辭而別,開始還會因驚恐倉皇而感到痛徹心扉,到後來流血和死亡成了家常便飯,他們也就漸漸地麻木習慣了。因此時至今日,薛嵐因甚至沒法算清自己究竟有多大的歲數。他欲言又止地凝向晏欺狹長優美的雙眼,仿佛想了很久很久,繼而不經意地歎出口氣,有些不好意思地對他說道:“那什麽……其實我也忘了。”晏欺怔然側目。有那麽一瞬間,他還誤以為這小兔崽子是在故意裝蒜。直到從那低緩綿長的尾音裏,聽出一絲略帶自嘲意味的茫然,晏欺才漸漸開始明白——眼前這人是真的活了大把的年紀,時間久到連他自己,都對過去的經曆產生了恍惚失真的錯覺。硬要說起來,十幾年的漫長歲月,其實並不能輕易轉移一個人的心性。晏欺那點嘴硬心軟的毛病,完全就是從小養出來的習慣——約莫是看在薛嵐因救他一命的份上,人心裏既明擺著叫不出口那聲“師父”,晏欺也沒打算賴死賴活地強求,最後兩人裝模作樣地折騰兩下,晏欺實在拿薛嵐因沒有辦法,含含糊糊一個點頭,也就算是應了。從此,這位從天而降的小美人兒,就成了薛嵐因的小師父。小師父自己不愛搭理人,偏還總說薛嵐因放肆無禮。每次他要喊薛嵐因,開口就是一句“喂”,“那個誰”,“你,你給我過來”,從沒正兒八經念他的名兒。到後來晏欺自己也覺得不大合適,忍不住就抓著他問道:“喂……你叫什麽?”晏欺難得一次這麽主動,可把薛嵐因高興壞了,屁顛屁顛兒就衝上去,亮出拇指間那枚佩戴多年的鎏金方戒往人眼皮底下塞:“喏,你看這兒,這兒不寫著,這麽大三個字,你就沒注意過?”晏欺悻悻道:“……我瞎。”“行,那你摸,總能摸清楚吧?來來來,手伸過來……”薛嵐因興致衝衝捏過晏欺五根手指,仔細擱在自己拇指上下來回摩挲了一遍。那枚方戒存在至今已有些年頭,繞彎的每一處邊角都磨損得非常嚴重,但這並不影響當初細致入微的精湛雕工。繁瑣難辨的漢文與活劍部族的古文字緊密交纏,一並鑲刻在方戒朝外展露的鎏金表層——晏欺凝神摁指上去探索一陣,憑借現有的能力皺眉思忖許久,大概也隻能摸出隱約一點輪廓。“……薛?”——好像是那麽回事兒,這位天資稟賦的小師父,難道一猜一個準?薛嵐因光顧著瞧他,禁不住又驚又喜道:“繼續。”“小……”——這……猜的就有點歪了。薛嵐因強忍笑意,急著催促他道:“哈哈,繼續!”“矛?”——好吧,果然不能對小瞎子抱有太大的指望。話音未落,薛嵐因側目望著晏欺一臉小心而又謹慎的糾結模樣,真真是太惹人憐愛了,一個不慎沒憋住氣,“撲哧”一聲就仰麵朝天大笑起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這人,也太有趣了吧,怎麽摸出來的?”自己的名字被人拆開來念得又土又難聽,薛嵐因居然一點都不生氣,笑到頭來,反依然是一副興高采烈的模樣。晏欺白活這麽多年,還真沒見過這類堪稱奇葩的世間尤物,一時似想開口說點什麽,話剛到嘴邊,偏又被這位從頭到尾笑聲不斷的“薛小矛”搶了個先頭:“也成,依你的,從今天起,我就叫……薛,小,矛!”晏欺霎時便讓他此番舉動震得啞口無言,幾乎找不到任何可以反駁的理由——也是從那時起,他還當真就馬馬虎虎地開始管人叫薛小矛。薛小矛,薛小矛,薛小矛——念著不知有多順口。薛嵐因自己也聽得很是順耳,總覺著像是晏欺在予以他某種特定的愛稱,這一來二去的愈發熟悉之後,兩人也皆是對此形成了習慣,就算事後晏欺才知道他真正的名字是叫“薛爾矜”,也再沒想過怎麽去改這個口。不過說句實話,晏欺這個小師父性子雖是冷了些,脾氣也有那麽一點點差,但每每教人念書習字起來,都是耐心而又盡責。先開始那段時間,晏欺的視力實在太差,能教的東西也非常有限,加之客觀條件的限製下,再工整的字跡用樹枝撐著往泥地裏一陣戳劃,也難免會顯得毛糙乏味。後來,也不知道薛嵐因從哪條山溝溝裏撿來的毛筆和粗紙,一堆東西瞧著半舊不新,竟然還勉強能用,師徒倆索性就在屋裏點燃了一盞燭燈,並肩坐在桌前一筆一劃地寫起了字。晏欺自身的學識算不上有多淵博,並沒有達到什麽登峰造極的地步,但他有一點長處就是書沒少讀,感興趣的詩詞文賦也基本是過目成誦。他教薛嵐因念詩,挑的大多都是些朗朗上口的名句,待到確認這小機靈鬼能漸漸跟上腳步之後,便會立刻改換另外一批長短不一的古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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