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欺無可奈何,隻得道:“你都喊人老太婆了,也知她那個年紀,隻是同晚輩開玩笑圖個樂嗬罷了……你又在那兒較個什麽勁?”薛嵐因從鼻子裏冷冷哼出一聲,仍舊不服道:“那你還上街給她買胭脂?一把年紀了,隨便往臉上搽點麵粉得了,學著人家小姑娘臭什麽美?”晏欺懶得睬他無理取鬧,回身一邊朝前走著,一邊與他慢慢解釋道:“……豐姨與我父親那一代人,原是舊識。我幼時家中父母長兄,皆以經商為生,曾一度與豐氏族人頻繁合作,聯係緊密。所以中間有那麽一層客套關係在,也並不是什麽稀奇的事情。”薛嵐因聽罷一愣,旋即很快反應過來,隻覺今日這些話題,晏欺以前從來不會同他交代半點,眼下倒是破天荒地自己提了出來,反叫他這當徒弟的略微有些受寵若驚。入了夜的街道人潮熙來攘往,夏末的熱風剛拂過人麵,偏又要去招那漫天懸掛的紙燈籠,微薄而又無聲地,將連成珠串的明火掀得上下輕晃,仿佛再攢得多些,便能從那高空當中跌落下來,逐一陷進腳下齊整方正的石磚地裏,隨後匆匆熄滅,亦或是選擇繼續燃燒。薛嵐因微微抬眼,便恰好見得麵前一片光影葳蕤間,晏欺半張線條柔和的側臉。他那一頭發絲是蒼白的,為避免引人注目,便特意將之梳為發髻。天青色的發帶沿著白玉冠緩緩垂下一縷,有意無意擱在他一身輕軟如雪的外袍邊緣,總歸是一種出人意料的溫順與妥協。那一瞬,薛嵐因也不知是哪裏來的勇氣,竟是驟然上前,將晏欺冰冷的五指用力扣緊,幾近是毫無保留地,嵌進自己溫熱的手掌心裏。晏欺渾身一僵,正說著話呢,忽又將腳步生生止住了,話題也沒再繼續,隻偏頭看他,冷聲問道:“你幹什麽?”薛嵐因理所當然地,將他二人交疊一處的手掌揚了起來,無所畏懼地晃了兩下,很是無辜道:“牽手啊。”“……放開。”晏欺涼著麵色,試圖用力將指節一根一根地往回抽離,奈何他這般輕輕一動,薛嵐因便恬不知恥地握得更緊。一時之間,十指相扣,難舍難分。“薛小矛,你快放開。”晏欺迫不得已,壓低了聲音,勸阻他道,“這大街上,叫人看見,像什麽樣子?”“這有什麽?”薛嵐因道,“師父牽徒弟逛街,天經地義。”晏欺忍無可忍,微怒道:“你搞清楚,現在到底是誰在牽誰?”薛嵐因笑道:“有什麽區別?難道你想反過來牽我不成?”“你……”“哎哎哎,不過牽個手而已,你看這人來人去的,有哪個不是這樣牽著的?”薛嵐因一本正經地湊近前去,變著戲法兒忽悠他道,“況且璧雲城裏人這麽多,徒弟我又不認識路,萬一在哪兒走丟了,你是心疼還是不心疼?”晏欺一時語塞:“……”“走啊師父,買胭脂去!”薛嵐因笑得滿臉愜意,直牽著他試圖轉移話題道,“你方才還與我說你小時候的事呢,接著說唄,我想聽。”晏欺由他這麽緊緊扣著,再往前走時,多少有些不大自然。周圍人頭攢動,張袂成陰,大小的吆喝叫喚聲響交雜於一處,像是雨前滾滾而來的悶雷。他頭一次,有了想要扭頭往回縮的想法。遂語氣麻木的,淡聲回應薛嵐因道:“……懶得說。”然而,狗徒弟畢竟是狗徒弟。他隻要動了這個歪心思,便能立刻將自家師父吃得死死的。“那算了,你不願說的事情,我也不逼你說。”薛嵐因神神叨叨地瞥他一眼,刻意拉長尾音道,“反正,我這一顆心是敞開了放你身上的,我倒是挺想與你分享點什麽,卻一點也不記得了。”這話說得可憐兮兮的,好像他晏欺有多自私小心眼兒,把什麽都瞞著自家徒弟似的。“你想聽什麽?”晏欺扶額歎道,“陳芝麻爛穀子的事情,到底有什麽好聽的?”有什麽好聽的?確實沒什麽好聽的。尋常人家的點滴過往,於旁人而言,也許隻是再普通不過的雜碎舊事,但於薛嵐因而言,偏就是端在心尖兒上可望不可及的珍貴記憶。因為不曾擁有,所以會時常豔羨。他無法想象自己作為活劍被人四處運輸關押的曾經,是怎樣吊著一口仙氣煎熬下去的。沒有所謂血脈相連的家人,亦談不清那些過往,活到如今,與之相關的記憶碎片也是蕩然無存。人生如此漫長,有幸能來這世上走過一遭,隻有他還是張空洞卻不純粹的白紙,薄薄那麽一層,載滿了心事,終究難以掘出半點真相。“父母啊,兄弟啊,這些……原來師父也有啊。我還以為師父自打一生下來,就是師父呢。”薛嵐因眯了眼睛,細碎的目光糅進頭頂彌漫不斷的燈影之間,聚攏了又散開,散開了又聚攏,也不知在出神想些什麽,晏欺微一側目,便見他一副靈魂出竅的模樣,不由有些好笑道:“怎麽可能?入師門之前,我也隻是個半大的孩子,仗著家有父母長兄撐腰,愈發頑劣懶惰,沒學什麽東西,整天混著日子罷了。”薛嵐因道:“後來呢?怎麽就拜到師祖門下去了?”“後來?哪有什麽後來。”晏欺悠悠道,“曆來各地經商之人,無不是為財為利四處奔波勞碌。直至後有一日出海航期有誤,他們所駕駛的商船遇難沉海,自此人財兩空,無一人生還。”“……”他說得那樣雲淡風輕,好似所有往事已被歲月磨為一把塵土,再難在心頭掀起什麽大風大浪。饒是如此,薛嵐因還是難免皺了眉心,忽又有些懊悔無措道:“對不起。”晏欺抬眼望他道:“對不起什麽?”“我不該問的。”薛嵐因吞吞吐吐道,“我以為你……尚有親人健在呢,就想……就想聽著過個癮。哪裏像我,一個親人都沒有,從哪兒蹦出來的都不知道。”“幾十年前的事情,老早忘得差不多了,你既是願聽,我便簡略敘述個大概,也沒什麽大不了的。”晏欺邊說著,邊又想起什麽似的,頓了頓,順口朝他道,“隻是……你非說你沒有一個親人,那為師又算是什麽?”薛嵐因讓他問得一怔,呆道:“……嗯?”晏欺輕輕咳嗽一聲,不再看他,轉頭望天道:“為師難道不算你的親人嗎?”“噢……你?”薛嵐因一下子會過意來,定了定神,突然便朝他笑了,笑得有些促狹道:“你不算!”晏欺眸光偏了偏,似有些冷淡地,想將手指自他掌心抽離。不料這小混賬既沒臉也沒皮,不僅將他牢牢抓著,還要不知好歹地貼近上來,笑嘻嘻地纏著不放,晏欺心中一時煩悶,便耐不住冷眼相待道:“不算親人,那算什麽?”薛嵐因眼睛一轉,空出一隻手來,撈了撈他的肩膀道:“當然是——男人唄。”晏欺先是一愣,很快又將輕輕他推開了,直低低斥道:“胡鬧。”話雖是這麽說的,卻怎麽也沒法將臉板起,憋了好半天,終還是忍不住偏頭笑了。第52章 親師父小嘴——豐姨說得沒錯, 晏欺的確是個不折不扣美人胚子, 這樣的形容放在他身上,當真是再合適不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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