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一人半仰倒在床頭,一人靠坐在床尾。彼此似都藏有一份難以吐露的沉默與困擾,可偏偏誰也沒先壯著膽子去開這個口。方才所發生的一切,就像一場即醒即碎的幻夢。二人在潛意識裏,都清楚你來我往的交纏親吻意味著什麽,但說到底,他們好似更願意將真相踩在腳下,埋沒在地底,讓割裂了的情緒醉倒在鋪天蓋地的爛泥灘裏,自此無人問津。自此無人問津。……亦或是,壓根沒有邁開腳步的那點勇氣。夜晚將雕窗外最後一縷光線吞噬盡了。夏至過後的酉時總頻繁生著沉悶的霧靄,像是天空敞開大門呼出的一口白氣,灼至人心的每一處裂縫都在蒸騰。薛嵐因微微喘息著,倚在薄毯上,仰頭去看晏欺黯淡光線下一張棱角分明的側臉。那是一副繾綣與淩厲並存,似矛盾刻意沉浮,又似平板無波的鋒利五官。狠,是水滴融在心底的;柔,卻是刀在往骨子裏刻。薛嵐因動了動嘴唇,唇角還隱隱沾了一絲未試幹淨的水光。他伸出舌尖舔了舔,隻覺像是沾了口糖,甜的有些發苦。“我……沒法去見他。”呼吸可聞的大片寂靜裏,晏欺突然開口說道:“……見不了他。”“啊?”薛嵐因愣住了。思慮一番,慌忙將紛湧而出的雜亂心緒收斂回去,才恍惚想起晏欺所說的“他”,是在指秦還。“師父一生為人正義剛直,從不屑與任何邪門歪道為伍。”晏欺木然靠牆坐著,單薄的背影正似桌案間被微風卷起的紙張,“自他以身破解劫龍印那日起,我便立誓過後不會再動用哪怕一招半式的禁術。”薛嵐因沉默片刻,道:“但你食言了?”晏欺道:“嗯,我食言了。”薛嵐因想了想,猶自靠近去了幾分,道:“何謂禁術?與眾不同,便是禁?武功蓋世,便是魔?”晏欺搖頭淡道:“尋常人之生老病死,不過是劫,但若要強行逆了,便成了患,及至後來違背生死輪回之理,那就是魔。”“那師父……”薛嵐因眯了眼睛,貼在晏欺耳畔低道,“是逆了誰的劫?”他心裏早該有這個答案,隻是沉溺得久了,便擅自蒙了層灰,不刻意去揭,也就難得再重見天日。“是我?”“是我,對不對?”他接連問了兩聲,都無人應答。半晌,隻聽晏欺一聲徐徐輕歎,道:“原西北誅風門自創立之前,曾遺有一攝魂術法名為遣魂咒。施術人可借此法逆亡者命途,保其一縷散魂長久不滅,繼而有機會再世為人。”薛嵐因神色發緊,凝神望著他,不由自主道:“你用遣魂咒救的我? ”“是。”晏欺閉目,聲線平緩道,“當初我跌落洗心穀之後,得過你一段時間的照料。眾所周知,那片神域本是歸屬聆台一劍派的管轄範圍,後有鑄劍者欲向莫複丘討要活劍血液來打造神兵,莫複丘起先不允,但經雙方激烈對峙之後,決定擬定契約來解決問題。”薛嵐因驚詫道:“那我就這麽直接被莫複丘給賣出去了?”“不止,契約一事,隻不過是個幌子。”晏欺麵有疲憊,似在敘述著一件實在不願憶及的舊事,“聆台一劍派想要單方麵獨占活劍血脈,所以趕在一切塵埃落定之前,先行前往洗心穀底取走了你的性命,事後對外宣稱是看管不利,導致你失血暴死當場。”他聲音停了停,有些顯而易見的哽咽與沙啞,良久過去,方低淡出聲道,“你那天……突然就沒了蹤影,我繞著洗心穀找了很久,最後隻在莫複丘劍下尋到你半顆腦袋,我……”薛嵐因隻覺脊背狠狠一涼,險些失聲道:“腦袋?我是被人大卸八塊了還是怎的?什麽仇什麽怨?”晏欺不答,隻木然道:“後來的事情,你也都知道了……我疑心事情的主使是莫複丘本人,他一直矢口否認,但又不曾推脫罪責,爭執不久,便成了武力對峙。那時我傷勢本未痊愈,加之洗心穀周圍氣勁與我所修內功全然相斥,便於陰差陽錯之下解了禁術束縛,失控屠殺了聆台一劍派整個門派。”言語之間,他麵色鎮定而又決然,仿佛一手屠殺百人,也不過是彈指一揮間的事情,“……自此之後,根骨既定,魔心難消,幹脆催動遣魂咒保下你一縷魂魄,結成肉身,活至今日,也不過是記憶有損罷了。”“但在同時,你也難免遭到了各方人士一路追殺——幸而途中得師祖相助,才有機會遠逃至北域一帶避世十六年,對麽?”不等晏欺開口,薛嵐因已是沉沉出聲說道,“這樣重要的事情,師父為何從不願向我提起?有什麽一定要瞞我到底的理由麽?”晏欺鳳眸微睜,目光黯淡道:“……沒有。”薛嵐因擰眉道:“師父又騙我。”晏欺呼出口氣,仍是道:“沒有。”薛嵐因道:“你這段話中間,究竟省略了多少過程,嗯?”晏欺沉靜道:“沒。”薛嵐因默然片晌,忽想起方才腦中一閃而過的那段對話,便彎腰朝前挪了寸許,伸手貼過晏欺手背道:“行,你不說也沒關係。那你能不能告訴我,你為何不肯去見師祖?”晏欺將手臂往回抽了抽,刻意避開他道:“我失信於人在前,屠人門派在後,正邪本一念之差,但自古亦如同冰炭……”“師父後悔救我了?”薛嵐因向來不愛聽這些大道理,故想也不想,直截了當地打斷他道:“……是這樣嗎?”此話一出,聲音戛然而止,二人亦是不約而同地愣住。薛嵐因也不知怎的,口無遮攔就問出來了。心裏卻道,人家破禁救都救過一次了,還有什麽後悔可談的,這麽一問來,不就像個不知恩情的白眼兒狼嗎?晏欺卻是聲音一頓,驟然抬眼,有些無措地凝望向薛嵐因咄咄逼人的麵龐,似動了動嘴角,終沒能開口說出一字半句。師徒二人一時無話。看似是相互對視著的,兩雙眼睛卻各自遠望著別方,連帶著心神也一並飄飛出竅,隨了一室夜光碎裂至無影無蹤。——然後當真就這麽固執地瞪了一晚上。晏欺一度覺得,薛嵐因像是一頭初生莽撞的小牛犢子,膽子比肉還粗,逮住什麽便敢問什麽。有些事情,他交代不來的,便隨口糊弄過去,這小牛犢子偏要往歪了想,到最後晏欺原是準備開口的,也硬生生讓人一句話給堵回去了,再難發出聲來。可正巧了,薛嵐因那頭卻認為晏欺也是倔得厲害。分明像是瞞了些什麽,要說出來,偏又不肯說得透徹,故而晏欺闡釋得雲裏,薛嵐因隻能聽在霧裏,事後如要胡亂猜測,便能逢上晏欺裝聾作啞,若還想再問什麽,隻會再吃他一份冷冷的閉門羹。要真用一種動物來形容晏欺,薛嵐因覺得隻能是王……烏龜,瞧那外殼兒重巒疊嶂似的厚,輕拍那麽一下便死命往裏縮,不是烏龜是什麽?可是他想歸想了,終不能衝上去替人把殼兒給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