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欺見他張了張嘴,似有話要說,故順勢將耳朵湊過去,等了半天,方聽得他哽著聲音,頹然而又無助地挽留他道:“……師父別走。”第40章 師父說,隨你他說, 師父別走。晏欺愣了一愣, 忽然就笑了。他笑起來的模樣終歸是好看的,一雙細長的鳳眸眯了一半,讓薛嵐因情不自禁地聯想到冬日雪地裏雙目含珠的白狐狸——百般姿容, 萬般柔情。但, 他又不似狐狸那樣狡詐,總是一本正經的,連笑都笑得刻板矜持,內斂含蓄。薛嵐因隻覺胸口狠狠震了一下, 抬眼望進晏欺淡薄如一的笑容,逐漸緩過勁來,直至最後朝外長長舒出一口大氣, 便又將腦袋深深埋入晏欺頸窩裏,仿佛那才是他得以心安神定的故鄉。而晏欺見他情緒有所舒緩,到底也沒閑著,順手在旁取過一枚巾帕, 沾了熱水又擰幹, 輕輕拍在他腦門兒上,替他將額前源源不斷的冷汗逐一試淨。“鬧夠了沒?”晏欺道, “夠了就好生坐著,別瘋。”薛嵐因呆了一會兒,見晏欺嘴角上還隱隱掛了絲血點,似乎是想順勢給他擦去的,但猶豫片晌, 終是將手緩緩攏回袖中,低聲道:“對不起……”晏欺僵了僵,沒說話。薛嵐因咳了兩聲,多少有些不好意思,隻道:“方才做了個噩夢,實在給嚇得不清。”說完,又偷偷瞥了一眼晏欺的嘴角,沒忍住,還是伸手替他把血點抹了,重複說道:“師父,對不起。”晏欺並沒領情,半空將他手腕截住,推至一邊,冷冷道:“你做的什麽噩夢?醒來非要啃別人嘴巴?”“……”薛嵐因似乎狠狠噎了一下。好半天,才敢抬眼覷向晏欺,戰戰兢兢地比劃說道:“我……夢見你老到沒牙了,想扒開看看,你又不給,我……我就……”晏欺:“……”薛嵐因低下頭,再次懊惱愧而又疚道:“……對不起。”噩夢那樣漫長痛苦,但他真正說與晏欺來聽的,卻僅有簡單的隻言片語。“沒事。”晏欺垂下眼睫,似有些恍神地伸手將唇角又擦了擦,道,“我沒老那麽快的,牙也還在,倒平白讓你操心了一遭。”薛嵐因沉默了一陣,並未注意晏欺臉上略有微妙的表情。良久,複又想起什麽似的,四下張望了一番,疑心道:“說起來,師父為何會出現在這裏?”“……前日你走後沒多久,我便剛好讓易上閑撞見了,那時傷重,隻能由著他瞬移帶回此處安置。他料你事後必定闖禍,便尋了一路,順手將你從沈妙舟手裏奪了過來。”晏欺一邊擰著巾帕,一邊道,“這事到底是我思慮不周……人老了,出來晃蕩一圈,總忘了有這檔子事情。”薛嵐因不喜歡聽他將“老”字掛在嘴邊上,但總歸又說不得,便隻好皺著眉心道:“……哪檔子事情?”晏欺道:“十六年前,我二人做過約定,如若我今後都在斂水竹林中避世不出,易上閑必定不會主動上前叨擾。但若我一心執念朝外遊蕩,他自會想方設法帶我回長行居,散我修為,褪我根骨,以此給世人一個交代。”窗外綿延日光散落進來,恰是將屋內四麵封死的結界照得層次分明。薛嵐因初醒時便覺此屋陰冷過甚,長久滯留必催修為受阻,肺腑結寒,不想於晏欺而言,竟是這樣一個用途。他自曉得晏欺以往惡事作盡,卻不曾了解是怎的一個“惡”,又是如何一個張狂。江湖中無人不想了結晏欺性命,血海深仇尚且不過如此,縱然他手中沾滿萬人葷腥,最終站在薛嵐因麵前的,也僅僅隻是他最為親近的師父。……僅此而已,再無其他。他晏欺再怎般極惡窮凶,殺人如麻,及至回過身來,所有溫柔和笑容,都是薛嵐因一人所見的。“交代什麽?有什麽好交代的?走便是了,師父你還怕打不過他?”他不由分說上前扣住晏欺手腕,將欲往外拉扯,觸碰之下,才發覺他身子冷得像冰,故又調轉回去,將那雙纖手捂在自己手心裏,反複搓揉道,“你傷沒好?有些天了,手為何還這樣涼?”“我……”“還是那糟老頭子把你怎麽著了?”薛嵐因急道,“多大仇恨,他也是你師兄啊,同門情誼本該深厚,哪至於自相殘殺?”晏欺緩聲道:“薛小矛,我……”薛嵐因本無心聽他辯解什麽,直至火急火燎地踱步繞屋一周,方見那擺滿書卷竹簡的楠木案幾旁,靜靜躺了一遝抄錄各式咒文的宣紙,其間筆墨字跡蒼勁有力,如錐畫沙,入眼便生熟悉,自不必細問經誰人之手。他有些沉不住氣,方要回頭過去出聲質疑一番,但聞晏欺已在他身後淡淡開口道:“……我內力耗盡,無法自行修複,易上閑又在此地設有結界,多待一日,修為便會依此減損一分。”薛嵐因彎腰下去,伸手輕輕摩挲眼前大片堆疊成山的白紙黑字道:“你……那你抄這些東西做什麽?你沒法出去,還真打算在這住一輩子了?”“我二人內功相搏相斥,結界於我不利,如若不謄抄符咒靜心,便極易走火入魔。”晏欺慢悠悠坐了下來,斜倚在牆邊上,漫不經心道,“我在這塊地方呆了近有兩天,護體真氣都支不起來,想必……也是走不出去了。”“不成!”薛嵐因搖了搖頭,上前將他兩隻手都緊緊攥著,一麵朝外拖拉,一麵極力否認道,“師父你說的什麽喪氣話?結界是人一手造的,哪有破不來的理?”晏欺由他拉著,身形卻並未移動,始終安然端坐在原地,波瀾不驚道:“……好了小矛,別鬧。當年我叛離師門遠走高飛,就料想到終會有這樣一天。易上閑困我至此,無非是要予我應有的懲戒,受著便是,多話反而易生疲乏。”薛嵐因:“……”他有些想不通了。一向狂妄如斯的晏欺,怎的眼下被人圈禁在結界中,倒像是徒然散盡了鬥誌一般,連掙紮反抗的力氣都沒有了?“師父,你……你沒事吧?”薛嵐因蹲下來,貼在晏欺身邊,指節尤在他腕間輕輕扣著,力道卻一點點撤了下去,沒再舍得使勁。他喉結上下動了動,許久過去,但見晏欺眉目仍舊疏淡漠然,麵上並無其他表情,便耐不住性子,又湊上去追問道:“師父莫不是有什麽苦衷?不便說出來的那種?”“——他能有什麽苦衷?”不等晏欺開口,已有人定身站在門後諷聲道,“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這廢物熬到頭了,且曉得給自己贖趟罪罷了。”話音方落,師徒二人俱是回頭,便見易上閑抱臂立於門檻之外,往日一襲沉黑外袍已褪,獨留一身青白底衫攜滿室外清淺的晝光,若非細看其眉眼,倒與早前晏欺初臨逐嘯莊的模樣大有幾分相近。算上鎮劍台裏那位半人半鬼的白發老者,這師徒三人,言談之間多為相似相通,到底是一門中人,連諷笑時的語氣都如出一轍,倒顯得薛嵐因像是個外來的浪蕩子,從頭到腳都與他們格格不入。饒是如此,薛嵐因仍在下意識裏動身上前,迅速抬手將晏欺攔護於臂後。晏欺一怔,很快又釋然下來,輕輕拍了拍他的胳膊道:“沒事,他傷不了我。”薛嵐因眸色正有些發緊,易上閑已是大步邁過門檻跨了進來,卻未再向前半分,僅是貼著結界的邊緣,俯下身對晏欺道:“師父半年難得一次聚魂成形,你在外漂泊十六年之久,難道不過去看看他麽?”晏欺木然端坐於成片的書卷中央,腰背挺直不屈,雖經由易上閑這般居高臨下地注視著,周身森然氣勢卻絲毫不減:“有什麽好看的?豐埃素劍三尺劍魂尚未散盡,他老人家形體雖亡,但神魂永生不死,我過去又能有什麽用?白讓他笑話我這副模樣,未老先衰麽?”易上閑笑了一聲,聲音裏帶著嘲諷,眼底卻是澀的,像灌滿了沙子:“你當初執意修習禁術,叛離師門,師父讓我引你回頭,你卻轉眼屠了聆台一劍派整門。世人眼睛都是雪亮的,你罪孽深重,死有餘辜,眼下弄成這副德行,多半是自己一手作的,怨不得旁人。”說罷,捧過一遝刻滿咒文的硬竹簡順手往裏遞過,晏欺沒接,隻懶洋洋地抬了眼皮,刻薄笑道:“我怨過旁人了嗎?”“你……”易上閑蹙眉指著他,良久,方將竹簡重重往地上一扣,道,“冥頑不靈!”晏欺冷道:“你殺了我罷。”薛嵐因聞言至此,臉都白了大半,忙是驚聲喚道:“師父!”“薛小矛,你閉嘴。”晏欺扶穩牆根站起身來,體態尤是虛弱,目光卻似刀鋒淩然逼向易上閑道,“如何?易上閑,直接拿我的屍首與聆台一劍派那幫正派人士一並賠罪,豈不是兩全其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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