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單單就是為了這樣一個不可言說的緣由,晏欺甚至日夜難寐地熬過了整整十六個年頭。他等這一天,已經等得太久。指節微微抬起,氣勢逼人的寒意無不自指尖處絲縷飄溢而出,連帶著空氣中不斷充斥的水汽都再次隨之冷凝成針。緊接著,一道優美的圓弧自纖指流動處緩緩勾勒於深灰色的天幕之中,淺淡得近乎無痕。——那是截靈指所必要的前置手勢。驀然見得此狀,在場之人麵上無不是一片驚恐唏噓之色。“不可能的……晏欺,你是不要命了罷?”任歲遷臉色一青,朝後退了幾步,幹澀出聲道,“接連兩次催動截靈指的時間間隔這樣短,你體內修為可是浪打來的嗎?”而在旁的元驚盞亦是難免駭得汗毛倒豎,麵露驚詫道:“我看這老不死的混賬魔頭是鐵了心要和我身上的劫龍印過不去!”頓了一頓,又立馬迫使自己冷靜下來,猛地一拍任歲遷後背道,“慫個什麽,非得等他一指頭戳到我腦門上你才甘心麽?上啊,截住他!”言罷,自己卻身形一縮,全然躲在任歲遷的身後準備伺機而逃。然而晏欺哪裏會給他半點這樣的機會?不由分說便側身避過障礙,修長的指節像是嵌進了數不清的刀光劍影似的,徑直朝著元驚盞麵門要害處緊逼而來。晏欺這一招截靈指使得尤為不同尋常。若是稍微仔細一些的話,甚至能夠極為清晰看到他指尖正一寸一寸迅速消耗流失的修為,像是一支無意沾染火星的蠟燭,大有燃至枯竭也不會輕易罷休的意味在內。薛嵐因看不懂這樣的做法,隻是隱約覺得不大妥當。印象中的晏欺一向行事淡薄,不喜與人起過火的爭執,而今眼下此情此景,即便再愚鈍的人也能從中瞧出幾分顯而易見的異樣。一旁的從枕倒是警覺得厲害,眼瞧著晏欺指尖流竄不斷的內力仍在頻頻耗損,麵色一變,瞬間會意過來,瞪大眼睛驚道:“不成,照晏先生這架勢,是要把元驚盞連人帶皮一並給毀了麽!”“什麽?”雲遮歡手中腰刀一顫,險些一嗓子直接給喊破了音,“那怎麽行,劫龍印還套在那小賊人身上呢!”從枕急道:“莫要多說了,你我二人一道運功結陣,趕緊將那張人皮護住,不得讓它有損!”雲遮歡一個“好”字未能出口,忽聞頭頂風聲大作,密布的殘雲驟然自最高處一連掀起數尺巨浪,地麵上一眾人還沒反應過來究竟發生何事,空中雨幕築成的結界倏地裂開一條細縫,期間三道外來人影飛身降落於晏欺左右後方匆匆立定,搶在雲遮歡與從枕出手之前將那截靈一指橫空攔下,頃刻之間,數股真氣漫天暴漲,晏欺被迫收指後撤數段距離,而那元驚盞猛然見得有機可乘,一時也顧不得看清來者何人,瞬間飄化身形為一縷清魂,抱著人皮便緊貼縫隙翩飛遠去。任歲遷那老狐狸見狀不由低低咒罵一聲,卻也不肯再一人獨留此地吃悶虧,眼瞧著身後晏欺連遭三人所縛,冷笑一陣,便旋動四周氣流追隨元驚盞一道迅速離開。不過眨眼一瞬,這盜了劫龍印在手的兩大賊人便溜得沒了半點蹤影。晏欺眉目一冷,正要施用術法上前追捕,不料方才那一指截靈禁術收回得過於迫切,稍一運功便堪堪遭到反噬,愣是駭得他腕間凝聚已久的內力一陣回流湧入胸口,一時未有提前預料,接連趔趄著倒退數步,竟險些沒能站穩。薛嵐因心下一震,想也不想,便要衝上前去將晏欺扶穩,不料剛剛邁起一腿,還沒實穩落在地上,那三道人影其中一人已是瞬步移來,揚起一掌直接拍上了他的腦門。那掌風來勢凶猛,力道卻輕盈,許是意在控人而非傷人。薛嵐因情不自禁閉了閉眼,隻覺鼻尖一縷淡淡幽香無聲掠過,不過半晌之餘,一抹盈盈一握的飄逸身姿已於他麵前立穩足跟。薛嵐因微微抬首,女子略有些熟悉的麵容便恰好映入了他眼眸最深處。第16章 師父,薛爾矜是誰——沈妙舟。他皺了皺眉,身後雲遮歡與從枕連連喚了數次他的名字都不得回應,待到有所意識偏轉目光的時候,那另外二人的身形亦是毫無遮掩地現身於人前。一人相貌清俊,容色卻蒼白,身下還搖著一把特征明顯的木輪椅,正是莫複丘本人無疑。而他身側那名男子墨發黑衣,將五官姿容悉數隱藏於深灰色的厚紗帷帽之下,一時無法確認其真實身份,隻隱隱聽得莫複丘喚他一聲“穀師弟”,姑且推測是聆台一劍派的副掌門人穀鶴白。這師兄弟二人一左一右將晏欺生生隔在正中間處,卻不慎大開結界放走了兩個得意洋洋的盜印賊人。晏欺尋著劫龍印的腳步從北至南顛簸了整整一路,好不容易將人揪在手裏,這會子愣是被莫複丘等人一通猛如虎的操作給氣得麵色鐵青,匆匆拂袖側過眼眸,聲線冷淡地出言諷刺道:“堂堂一介名門正派之首,怎的廢了一雙腿,連腦子也一起丟了?”莫複丘仰頭望了片刻任元二人倉皇出逃的方向,轉而回過頭來,平靜無波地對上晏欺道:“劫龍印可以落到任何人手上,卻獨獨不可為你所持有。晏欺,昔日不刃關外一戰我對你手下留情,而今天你自己送上門來,可休要怨我不客氣。”晏欺鳳眸微眯道:“哦?怕讓劫龍印落到我手裏,所以幹脆破了結界,將那元驚盞和任歲遷兩賊人直接放走?”莫複丘要緊不慢,徐徐開口解釋道:“他二人既是到了聆台一劍派所管轄的地界,落網也是早晚必然的事情……倒是你,晏欺,你有時間一心惦念與劫龍印相關的事情,不如仔細關心一番自己的安危罷?”晏欺聽罷,眸色愈發冷凝道:“你心知肚明此番劫龍印現世意味著什麽,卻偏要任它為元驚盞所持有——屆時劫龍印遭破解,其謎底被迫公之於眾,你莫複丘擔得起這份罪責麽?”莫複丘唇角動了動,也不知是要怒還是要笑,一手重重扣在木輪椅的滾輪之上,涼聲說道:“……罪責?晏欺你莫不是活得太久了,當所有人都和你一樣傻?”言罷,徑自抬手指向後方不知所措的薛嵐因道,“剛好爾矜今天也在這裏,你不妨讓他也了解了解,你晏欺一心想尋得劫龍印在手,究竟是為了什麽?”驀地被人喚起“爾矜”這樣一個熟悉又陌生的名字,薛嵐因微微抬起下頜,試圖上前幾步一把撈住晏欺的衣袖,無奈沈妙舟偏在一側揚腕運功,生生以體內真氣將他阻隔於後方挪移不得。雲遮歡見此難免心生焦躁,扯著嗓子接連高呼數聲“嵐因”無果,終是咬了咬牙,橫著手中腰刀將欲與那沈妙舟搏上一搏,然方待她抬起半邊手肘,反被從枕一把攔下,強行拽至身後站定,搖頭製止她道:“別多管閑事,兩頭都是高手,弄不好要丟了性命。”雲遮歡眉目一揚,抬眼怒視他道:“……從枕!”從枕仍是緊緊攥握她手腕道:“他們要做什麽,與我們何幹?眼下盜印者再次沒了蹤影,你可還有心思顧慮別家的恩怨?”話音未落,隻聽一聲穿雲裂石之巨響轟然於耳畔炸開,眾人紛紛回神朝正前方投去驚惶而又詫異的目光,恰見得晏欺那抹素冷修長的身形自細雨斜飛中一躍而起,落地震開數百道淩厲寒氣留下的碎影,瞬間將那莫複丘與穀鶴白二人擊退近十尺之遙。然而晏欺本身之內功修為雖深不可測,但一連數次逼迫自己催動截靈指來與元驚盞相抗衡,撐到現下這時候也早該是強弩之末——莫複丘對此了然於心,遂來時一路方能運籌帷幄,如今眼看晏欺麵色已儼然是堪比紙白,他倒能夠絲毫不以為懼,僅是輕笑一聲,像是輕蔑又像是挖苦地對晏欺說道:“這十六年以來,你那一身功力……似是大不如前啊。想當初你那般費盡心神保下爾矜一命,到頭來,他卻像是什麽都不知道的樣子——試問,你活得這樣清苦,究竟是做給誰看的呢?”晏欺神色淡薄,仿佛方才那番話語並未入耳一般,始終對此置之不理。倒是一旁的薛嵐因從頭到尾聽了個大概,雖是多少有些似懂非懂,神色卻不由自主地凝重了起來。——莫複丘自始至終都喚薛嵐因為“爾矜”二字。之前在不刃關外是如此,而眼下在沽離鎮內亦是毫不含糊。他說,晏欺曾經逆天而行救下爾矜一條性命,而爾矜本人卻對此事毫不知情。薛嵐因掐指一算,晏欺說他年有十六,但究竟是不是十六,實際還有待斟酌。以往他上房揭瓦,屢屢犯險不曾消停,被晏欺救過性命的回數也算得上是數不勝數,但獨獨沒有作為“爾矜”此人的任何一點回憶,便更莫說記得晏欺竭力護他一縷殘魂的曲折經曆。他想不通,可是也遲遲無人前來解答。直到最終打破沉默出聲說話的,反是一旁安靜已久的穀鶴白。此人大半張臉埋在沉厚嚴密的帷帽中,開口之時聲線低啞如沙,聽來仿若刀割,直叫人耳膜刺痛。他微微偏過頭去,推著莫複丘的輪椅朝前挪移數步,語氣冷凝肅然道:“師兄還和這沒心沒肺的殺人魔頭多說些什麽?早早了結他的性命,帶爾矜一道回聆台山罷,免得害這孩子多年跟著魔頭糾葛不清,白白墮了心性!”話剛說完,肩臂一橫,其間鑲有珠玉的鋒銳短劍即刻奪鞘而出,瞬影飛至晏欺身前突刺過去。晏欺毫不退避,定身立於原地揚起手腕,雖未曾施用咒語,其指尖飄溢不斷的氣勁已隨之渾然自成。一時之間,指節與利刃,寒流與劍光,堪堪匯聚於雨水散漫不堪的結界當中,頃刻撞開一股引人窒息的濕冷氣壓。十尺開外的一眾人等無一不被此壓抑氣場逼得接連倒退數步之遙,連那木輪椅上安穩如山的莫複丘都不禁以手掩麵,皺眉對穀鶴白道:“師弟,速戰速決,勿要傷及旁人!”穀鶴白頭也不回,僅是漠然將額上帷帽扶穩道:“我自有我的分寸,但是決計不會手下留情。”言罷,騰空擲出短劍於風雨大作處,仰頭高喝一聲,數道劍影隨即劈頭降落,似是天外滾滾不斷的驚雷。穀鶴白畢生所學的精湛劍法,皆是源自聆台一劍派的獨門絕技。其一招一式間迅捷而又準穩,強勁且不失力道,出劍之時更仿若行雲流水一般狠厲決然,倒顯然糅合了幾分他的個人風采。而與之相對的,以周身內力生生擋下這一連串迅猛劍招的晏欺早已是精疲力竭,眼下全憑一口氣強硬撐著,隻怕如此長久纏鬥下去,結果定是必敗無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