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了,好姑娘——這些話,我見到師父自然會去問他。”他對她笑了笑,便轉過身將房門徹底推開,“多謝你的提點,隻是這會兒我著實憂心他的身體狀況,其餘的事情……等確認他無事之後再提也罷。”薛嵐因離開的步子快速而又沉穩,似是一縷毫無拘束的清風。而事實上,他內心早已忐忑得不知該如何是好。這一路以來堆積了太多錯綜複雜的問題,他甚至沒能想好該如何才能順利開口。好在此時晏欺屋中一片晦暗,並未燃上一盞燭燈。他走進去的時候,那人正悄無聲息地躺著,許是睡得熟了,床帳半開半閉地架在半空中,隱約露出小半截雪白的衣衫。他本想開口說些什麽,卻剛好找到了可以逃避的理由。殊不知床上那人並未睡沉,偏在薛嵐因轉身欲離開的一瞬間將床帳掀開,低低出聲地喚了他道:“薛小矛?”薛嵐因聞言脊背一僵,立馬又不由自主地轉了回去:“在!”晏欺聲音沙啞得厲害,許是太久未得到休憩的緣故,攜了一絲遮掩不住的疲倦。薛嵐因就這麽粗略一聽,便有些怔住了,心裏連連暗罵自己不是東西——這會子有什麽破問題不能隔些時辰再問,非要闖進來叨擾人家睡覺呢?正這麽想著,晏欺已是撐著床沿坐了起來。他長發未束,落雪一般輕輕散在肩後,容色雖多為乏頓,卻是說不出的繾綣溫柔。“你過來。”晏欺淡淡衝他勾了勾手指,而後者先是一愣,隨即很是聽話地湊了上來,那張格外俊俏的大臉盤子瞬間在眼前放大了十倍不止,愣是被晏欺擰著眉頭一把掀開:“離遠點,讓你手伸過來,不是臉!”薛嵐因難得沒再卯足了勁衝他調皮,乖乖將纏了紗布的一雙爪子遞了過去,隻是眉目微微低垂著,似有心事卻久久無處抒發。薛嵐因未說一句多餘的話,晏欺自然是不會刻意留心的。他滿心都在薛嵐因一雙手上,沉了腦袋,將之捧在懷裏細細摩挲著,一邊歎著氣,一邊對他說道:“任歲遷那邊的事情,我暫且解決了一半。等日後找到了劫龍印,我們便回竹林裏好生待著,哪裏都不要去了。”“師父。”薛嵐因蹲了下來,削尖的下巴順勢擱在晏欺腿上,“若我沒有猜錯的話,那日被你催動禁術強行逼退的少年人,便是盜印殺人的罪魁禍首,對嗎?”“是,此人乃是誅風門的元驚盞。那副少年模樣的皮囊於他的魂魄而言,也隻是一張能隨意丟棄的外殼罷了。”晏欺道,“任歲遷那老混賬心裏清楚這一點,卻始終沒有戳穿,甚至背地裏有意促成劫龍印失竊這一事。”薛嵐因愣道:“這又是為何?劫龍印不是他帶回來的嗎?”晏欺搖了搖頭,又將薛嵐因的手掌緊緊攥住,像是生怕他會半途跑了似的,力道用得並不小:“那日你先走後,他也經不住問,想來是因著心虛怕我將真相公之於眾,便直接在大庭廣眾之下刻意失手放我離開。此人背景複雜深遠,目的也並不單純,一切行徑想必都是有人在幕後指使。”說到一半,他聲線又往下沉了幾分:“不過他那點破事,我也沒興趣費神去仔細探究……小矛,等從枕回來,我們找到劫龍印,你便不要再插手此事了……我帶你回去,不會再讓任何人傷你分毫。”薛嵐因凝視著他,幾次試圖說些什麽了,話到嘴邊又給咽了下去。末了,隻好抬起頭來,瞧著晏欺略微有些蒼白的麵色道:“……那個,呃……師父,我一直想問的……你身子沒事吧,可有受傷?”晏欺伸手摁了摁太陽穴,聲音低淡道:“我沒事,睡一陣便好了。”薛嵐因想了想,覺得他說沒事肯定是假的。晏欺在與元驚盞那一戰中耗損大量修為,需長時間閉關靜養才能得以恢複,而他非但沒去閉關,還接二連三地迎戰了兩大高手,這會子從不刃關一路趕到湖葉鎮,必然已是精疲力竭。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挪步上前跪在了床沿,手掌順勢穿過晏欺雪白的長發將他肩膀摁住,又拉過被子,穩穩扶著他躺下。晏欺那一襲素淡紗袍又輕又軟,一手拂上去便能觸及他硬朗而清瘦的骨骼。薛嵐因胡亂摸了兩把,便有些尷尬地將手縮了回去,好一段時間不知該說些什麽,便隻好直愣愣地盯著晏欺的眼睛,挖空心思地在腦海裏組織語言。薛嵐因有太多事情想要問,而晏欺明顯並不想同他說。他順著薛嵐因的胳膊躺回床上,雙眼微合,甚至沒再多說一句話。可是薛嵐因的心裏卻像是給人紮了無數根針,拔不掉,也離不開,他渾身僵硬地跪坐在枕邊,按捺許久,終是忍不住又朝裏挪了幾分。這一回,晏欺總算舍得搭理他了。鳳眸一睜,沉了麵色回視他道:“你還愣在這裏做什……”“師父。”深吸了口氣,薛嵐因輕聲將他打斷,繼而鼓起勇氣向他坦白道,“我還有話想問問你。”晏欺被他這麽一下打斷得懵了,心道這混賬小子莫不是無法無天了,敢這麽待他一個已然是心力交瘁的老人家?然而下一秒,薛嵐因見他仍是沉默,索性放下一條胳膊摁在枕邊,將他幾近退回牆角的身子給強行扳了回來。晏欺:“……”他錯了。這小王八羔子不是無法無天,而是明擺著造反造出了名堂,不見棺材不落淚。第9章 徒弟,可憐巴巴“師父,我知道你累了。”也不知是從哪裏借來的十個膽子,薛嵐因雙手撐在晏欺胳膊上,鼓起勇氣,幾乎是一字一頓地對他說道,“我隻想問幾個問題,你閉著眼睛回答就好了,不費勁的,問完我立馬就走。”晏欺沒說話,也沒再看他,當真是又將雙目沉沉合上了,不給一點多餘的反應。薛嵐因有些無奈,卻並未因此退縮,縱然眼前這人是一塊堅不可摧的大石頭,他也在反複告誡自己絕不能慫。“起初在逐嘯莊的時候,涯泠劍沾到我的血液便開始無法受控,甚至一度無法收回劍鞘。我原以為那是劍本身的問題,直到……前日在不刃關外遇到了莫複丘,我才發現其實真正有蹊蹺的,是我的血。”薛嵐因道,“師父這十六年來一直將我保護得很好,既不讓我舞刀弄槍,也不讓我踏出斂水竹林一步——是不是正是因為我體質特殊,所以不希望我受傷?”薛嵐因雖涉世未深,卻並不愚鈍,心思亦比一般人要敏銳圓活,有時候晏欺不願說的事情,他順著蛛絲馬跡便能漸漸摸到原因。這一次也並不例外,他一語正中核心,幾近將事情的真相猜對了大半。可是,偏還有那麽一小部分隱匿在晏欺深淵一般望不見底的心裏,隻要他不說,就永遠不會有人知道。晏欺的眼睛雖是閉著的,聲音卻一點也不含糊。有些話他不情願說,卻也更不想將自己的小徒弟放在一邊,永遠幹晾著。“我將你護在斂水竹林整整十六年,自然有其必要的原因……而你體質特殊,隻是其中比較重要的一個。”他說,“江湖路漫長而又凶險,終究不是你能一步踏平的。小矛,聽為師一句勸,別的你什麽都不要管——該解決的,是時候我定會給你一個完整的答案,在此之前……”他頓了頓,像是有些哽咽似的,聲線的一點點弱了下去:“在此之前,求你聽我的話,乖乖回去待著,好嗎?”晏欺此生縱橫江湖多年,劍下怨魂亡靈亦是無數,何時又會低聲下氣地對他人用上一個“求”字?他本是一副目空一切,放縱不羈的乖戾性子,卻唯獨在自己嗬護多年的小徒弟麵前,輕而易舉地服了軟。——而對方偏偏還不吃這一套。薛嵐因這回是鐵了心要問出個水落石出,此刻歪歪扭扭地跪在晏欺的枕頭邊上,就差一點能把他整個兒從被子裏挖出來,從頭盤問到腳。薛嵐因道:“師父,我並不想知道這些。比起受傷帶來的疼痛,我覺得……一個人如果對自己的過去、未來,甚至對自己的名字都毫無把握,這才是真正虛無縹緲的痛苦。”晏欺:“……”見對方又是一陣沉默,薛嵐因自他床邊小心退開了一些,放低了聲音繼續說道:“莫複丘曾喚過我一聲‘爾矜’,還說什麽……我果然還活在這世上。隻是後來我實在不大清醒,他說的那些話,我也沒聽多少進去……而白烏族來的雲姑娘也說過,覺得我長得很像她一位故人……師父,這些事情,都是實實在在發生在我身邊的,我看得到也聽得到,可他們在提起的時候,我總是一頭霧水。這樣的感覺,實在是……”“……薛小矛,你懂什麽是真的痛苦嗎?”晏欺打斷他,忽然很是突兀地問道。薛嵐因一臉茫然道:“啊?”話音未落,晏欺纖長有力的手指已經伸了過來,隔空捏上了他的下巴:“有些事情不讓你知道,是因為它們於你而言隻有壞處,沒有好處。如果極端痛苦的經曆隻會留給你愈發糟糕的回憶,又何必執著於將它再次找回呢?”晏欺的手勁一向把握得很穩,而這一回,卻顯而易見的有些不分輕重。薛嵐因被他扣得整個下頜都在發麻,一時之間,竟是支支吾吾的說不出話來。“薛小矛,我將你捧在手心裏護了這麽多年,不是讓你聽那姓莫的廢物瘸子胡亂叫喚的。”晏欺那雙狹長的鳳眸眯了起來,目光流轉之間,竟平白多了一絲危險的意味在內,“你若是信不過我,那隻當我今天說的都是廢話,大可不用聽進去——往後你愛去哪,要聽誰的,我也不會再管。”說罷,那用力過度的指節便無聲無息地縮了回去,順勢一把掀下頭頂搭了一半的床帳,將跪在床沿的薛嵐因給生生阻隔在了外麵,饒是一點情麵也不留。